**---¥---****---¥---****---¥---****---¥---****--¥--****---¥--**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暗恋成痴】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书名:一枕风月 作者:鱼婠 文案 楚某人:我知道我伸出手,你不会跟我走,于是我伸出了腿,把你绊倒!果然,你站起来追着我跑。 洛某人:我跟你走难道不是因为——本姑娘刚巧没银子吃饭,而你恰巧是一只行走的饭袋么。 楚某人:……你见过如此玉树临风的饭袋? 洛某人:眼前不正有一只么?既然你不是,那我走了。 楚某人:哎。唉,别走,我是,我就是…… 众人默,为了追妻、智商为零、节操下线,啊~~原来你是这样的少城主…… 鱼羹食用指南:女主蠢且呆,一天一画风。男主坏且酸,非女主不可救也。 好哒,尽管这样,但我保证这篇文你看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尾~因为~我家女主会健忘,我家男主会装傻,我家大BOSS会隐身!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旖,楚晏枫,云淼 ┃ 配角:铜板,清悠,清韵,云焱 ┃ 其它: ================== 第1章 铜板其人   我叫铜板,名字廉价便宜,性命同样。   至于为什么叫铜板,历史还是有些久的,得从五年前说起。据说我被人贩子卖到这弦歌坊的时候,正发着高烧,痴痴傻傻、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妈妈不愿意买我,人贩子又死磕着想要脱手,于是开价一枚铜板。   妈妈本无意收下我,但禁不住人贩子的巧舌如簧,又怕因为小利坏了和人贩子之间的生意往来,便勉为其难地花了钱,顺水推舟地做了件“善事”。   收下我的同时,妈妈就决定,断不能因为我,再浪费她一枚子儿,病死了便扔去乱葬岗:她是这么打算的。于是便将要死不活的我扔去了柴房,任我自生自灭。   但我却没有因为她的铜板之恩,知味识趣地魂归乱葬岗,反而靠着院子里怀着恻隐之心的各位姐姐们省下的吃食和冬衣,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我大病之后脑子糊涂,只隐约记得自己出生农户,父母给我的名字却想不起来,也不知是哪位姐姐起的头,总之我的新名字便成了“铜板”。   有了新名字,便是得了新生,转眼间,我又能生龙活虎地浪费吃食了。   妈妈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浪费吃食,可我这青黄不接的年纪和干瘪短小的豆芽菜身材又不能很好地为她所用;想着把我放出去吧,又心疼她那一枚铜板,不能很好地保持她物尽其用的威严;于是把身量不足的我拘在后院,做了杂役。   杂役这活虽能免去倚门赔笑的不堪,却也不是什么美差:妈妈把我同一个面容蜡黄、明显营养不良的小男孩领到个高胖厨子面前,那厨子皱着眉头瞄了我和男孩一眼,满脸嫌恶,嘀咕一声:“尽把这些毛发没长全的小孩分派给我,折腾死了我可不管事儿。”   妈妈扇着扇子,眉头一挑,声音尖刻中又透着令人作呕的妩媚:“尽管折腾,就怕你折腾不死,让我白养两个吃白食的小畜生。”   说完把我们往厨子那边一推,嫌弃地扑打着扇子,扭着屁股走了。   我和那男孩不防她这么一手,一个狗吃屎扑到灶下,沾了一脸的炉灰,两个人面面相觑,纷纷默哀着今后的悲惨生活。   王厨子拧着男孩的耳朵把他拉了起来,我一凛,马上也自觉地跟着站了起来,才不管膝盖是不是被磕破,也没闲心把脸上的炉灰给拍没。   “两个小兔崽子,也不知是你们命好还是命差,既然跟了我,手脚就都得麻利点儿。眼睛也得看着点事儿,什么事儿都得抢在我前头儿做妥帖了。不然等我吩咐下来,可有得你们受的,可听着了?”   男孩唯唯诺诺地点头,一口一个王师傅喊得很亲热;侧眼见我一脸倔色,又在底下悄悄扯我的袖子。   我垂着头,想着自己早晚要逮着机会逃出去,才不伺候你这尊佛,不防那王厨子眸色渐渐变冷,眼见着一个巴掌眼见着要落下了,却被男孩那小身板一护,掴在了他的后脑勺。我听得这声脆响,又见着男孩皱眉,才想起来要害怕。   一害怕,便嚎啕大哭起来。王厨子被我魔音灌耳,心烦得很,挥手让我俩去打水,把厨房里水缸的水填满了,再去吃饭。   “明着跟他对着干我们讨不到好处的,要顺着他才能少吃点苦。”那男孩把我拉到院子里,卸下那副谄媚世俗的假笑,眸光澄澈。   我用手背擦眼泪,越擦越脏。想起他刚刚受了一掌,便又内疚地伸出脏手,打算帮他揉揉后脑勺,被他轻巧躲开。又想起脏手没有地方擦干净,于是拽了他的衣角蹭了蹭。   后来,他从井里打上来的第一桶水被我糟蹋着洗了脸。   后来,靠他一个人挑水自然没有把水缸填满。   理所当然地,我们一起挨了饿。   也就是那时候,我和二狗子的革命友谊正式建立。   据说,检验人与人之间的亲厚程度,不是看你们一起做了多少好事,而是看你们一起做了多少坏事。若论起这个标准,我和二狗子的情谊那是相当的深厚了。   我俩背着王厨子上房摸瓦、厨房偷鸡的事情没少干:趁王厨子洗澡,把他裤衩扔到猪圈里。跟他一起上阁子里询问菜式的时候,偷摸一把坊里性格最辣的姑娘的屁股然后栽赃给他。跟总来送蔬菜的胖寡妇说些捕风捉影的事,大意是说王厨子睡觉喊她的闺名,又碍于礼教不敢追求之类……   总之就是变着法子,给王厨子寻些不痛快。   当然,我俩也一起受罚。在大冬天泡着冰凉的井水洗萝卜,最后手指头肿成了白萝卜。因为准备的食材不合王厨子的心意,被罚将大大小小的土豆,切成一样大小的丝儿。光溜着手去刨芋头,事后痒得六亲不认。将一片豆腐切成二十八块,少一块多一块都得挨饿……   我和二狗子在这些折磨与反折磨之间,慢慢长大。当然,中间也掺杂了我几次逃跑未遂的惨痛经历:虽然无一例外地还没逃出弦歌坊大街,就被揪了回来,却也算是轰轰烈烈过了。   二狗子是从来不跑的,每次我出逃之前,他都祝我出逃成功,每次我被抓回来之后,他都面色沉霭。   毒打挨饿必不可少,我被救了回来,横趴在炕上,忍者屁股开花的剧痛,问他:“你皱什么眉?我没逃出去你很失望。”   他换上一脸假笑:“听说这次比上次多跑了百来丈,很有进步,你多多锻炼。”我知道他是在旁敲侧击地劝我不要再以卵击石,他说过要等时机,我却不知道什么是时机,不愿意去等。   我很看不上二狗子的奴颜婢膝。但若不是因为他奴颜婢膝地替我说好话,我可能已经被妈妈下令打死了,这我知道,却不愿去说。本铜板就是这么地吝啬谢意。   又过了许久,我才从别处听说二狗子的家事,他爹又嫖又赌,欠了一屁股帐。他娘受不了他爹早跑了,他爹因着梅毒死了,死前还欠了一大笔诊金,可怜他还活着,所以被卖来弦歌坊做工还帐。   因着听了这些,每每看到二狗子帮王厨子烧洗脚水、捏肩揉背的那一脸谄媚劲儿就觉得心疼。又恼火王厨子翻脸不认账,一边享受着二狗子的好处,一边埋汰着他,重活脏活全都派,喝醉酒了,还拿他出气。   不知怎的,我也渐渐生出了二狗子那副谄媚讨好的嘴脸来,虽然自己看着恶心,但我也不忘恶心别人,凑到二狗子跟前:“还不是跟你学的,变成这副嘴脸,你也难辞其咎。”   “我没想着辞。”他皱了眉峰,嫌恶地用食指把我的额头点开,“就是看着你用这副假脸来对付我,觉得很是伤心罢了。”彼时二狗子已经不是那个干瘪蜡黄的小男孩了,虽然长成了黑炭,但五官灵秀生动,配上一脸受伤的表情,让我想起了诗作风靡全杭州的郭诗人常挂在嘴边的形容词:明媚而忧伤,哎,酸得我牙都掉了。   于是我不忍心了一把,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二狗子,你皱起眉来,还真是……难看啊。”   其实是好看的,但我不愿他得意。我觉得二狗子听完这句话,脸又黑了一些。可是明明,他的脸已经没有可以更黑的余地了啊,所以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王厨子推门走了进来。   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有些老了。   老了,自然就没了当年的盛气凌人,也不可能再擒着扫帚把,追着我和二狗子满院子跑——他没有那样的体力,也没有那样的手段了。他垂着头弓着背慢慢地走进来,刚刚去前院领赏的时候他有多得意,现在回来的模样就有多丧气。   “妩眉姑娘房里那道松鼠桂鱼是你做的?”他在我面前站定,挑着眉头,试探着问我。   我点了头,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王厨子为了躲懒,经常把自己的活计压给我和二狗子,自己蹲在角落里抽大烟。不过包间里的吃食他一直都是亲自准备的:一来怕砸了他自己的招牌,二来是怕失了自己的地位。   弦歌坊的菜色好,全杭州的人都知道。王厨子的菜做得好吃,来弦歌坊的人都知道。可是,他已经老了。老得背负不起这样的盛名来了。   “很好,你再照着做一份。”   我有些惊讶,由我来做包间里的菜已经是破例,这例重复着破,便是出格。若不是今天包房里的客人催得急,王厨子又不复精明地手忙脚乱,断轮不到我动手,如今又令我再做一份是什么道理?   “客人不满意?”我试探着问。   王厨子居高临下地剜了我一眼,戾气满满:“怎么?老子吩咐你干活,还需要说缘由?”   “不需要,不需要。”二狗子抢着帮我答话,我颇为识相地挽了袖子,干起活来。   松鼠桂鱼虽说难做却也简单,只是对刀法要求很高,行至鱼皮便要收刀,当断不断、恰到好处的花刀,才能方便后续工艺:每一刀下去间距都要均等,深浅皆要一至。我手脚利落地把切好鱼扔进烧滚的油锅里,炸至金黄再捞出来,勾上甜汁,端到王厨子跟前。   他淡淡地道了句“好。”看也没看我,端着托盘出去了。留下我和二狗子面面相觑。   隔天,我才听旁人说起王厨子从一位贵客那里得了厚赏。   二狗子替我抱不平,我反而觉得无所谓,倒是因为有人赏识我厨技而暗自开心。   二狗子说我傻,觉得这事儿应该不动声色地同妈妈提一提,我觉得妈妈想不起来我才好,跟她去提,我莫不是嫌着自己命太长。先不说这事太小,扳不倒王厨子,要是让妈妈觉察我这废柴还能为她所用,我只怕这辈子都难得逃出去。   我冲二狗子“嘘”声:“我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做厨子,你别去说。”   可我还是料错了一件事,我低估了王厨子的无耻程度。自那之后,王厨子人不近灶、手不沾瓢,只抱臂站着瞎指挥。每天带着包瓜子来后厨休闲,我和二狗子争分夺秒、疲于奔命地干活,他在那里优哉游哉地磕着瓜子,怡然自得地看我们忙,还很没公德心地吐了一地瓜子壳。吐了一地瓜子壳不算,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喜欢站在灶台边上指手划脚,魔音绕耳不说,还尽添乱。   外头谣传王厨子得了本新食谱,菜做得越发好吃了。慕名而来的食客越来越多,甚至有爱惜名声的公子小姐差了仆人专程来弦歌坊点菜打包。一时之间,弦歌坊王厨子的名声居然盖过花魁胡梦卿。   “我看再这么下去,弦歌坊改成饭庄生意或许会更好些。”妩眉姐姐这么评价着,白天她没有生意,喜欢来我这里走动,顺道看看二狗子,或者说她主要是来看二狗子的,至于看我,应当才是顺道,“王厨子现在领的赏钱可比我的缠头多多了,妈妈怕他被别家撬走,听说涨了三倍月钱。你俩是不是也跟着沾了光?”   我和二狗子因为昨晚在厨房里手脚并用地忙前忙后,累到不想说话,一个瘫在炕上,一个窝在躺椅里,身心俱疲,二狗子有气无力地答:“您想多了,照旧,一个子儿没有。”   妩眉见二狗子情绪低落,甚至还有些不愿意搭理她的意思,不由有些落寞。   她倒是没管我是不是还存在在这个房间里,也没管我是不是还直愣愣地躺尸炕上,直接就坐到躺椅近前的三角椅上深情告白:“我不嫌你穷,”她软糯的声音里带了些娇羞,“只要你是真心待我就好。我愿意等的……”   我躺尸半天,并没听到二狗子的回复,刚打算斜眼偷看,就见着妩眉梨花带雨地掩面哭了起来,“我知道了,我虽不嫌你,你却有理由嫌我。也是,我是下作不堪的妓/女,谁会真心要我?”   将将说完,她粉色的衣群就擦着门边儿飘走了,只余下一滴泪,恰落在少年的手背上。   我觉得屋子里沉默得有些尴尬,于是开口:“怎么不去追?”   话一出口,才觉得问出来更尴尬。   二狗默了半晌,忽然说:“你也听说了吧,有位秀才正筹谋着替她赎身。”他翻了个身,假笑的脸已经卸下,淡淡地看向我,眸色澄澄如远山碧水,“我不应该去追。”   我置之一笑,那什么是应该呢?   应该在这浩渺无垠的世间,被拘在一个矮小院子的土墙里,日复一日地替人做工?应该心甘情愿地成为老鸨的赚钱工具,没有一点儿自我追求?应该成为王厨子功成名就的垫脚石,每日被他呼来唤去地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应该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贪心,告诫自己不应该?   可是,除了这样,好像又没有其它的选择了啊。    第2章 月深花眠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淡淡地“嗯”了一声,已是不打算再劝,自己身上的逆鳞已被拔尽,又哪里有资格劝诫别人去争去争去抢?   我抽回神思,发现二狗子话题已经非常地接地气了,远离了精神层面的追求,只贴近生存层面了:“我说,你就不能把菜做得难吃点?”他见我不言语,顿一会儿,“你越是做得好,慕名而来的客人就会越多,王厨子的嘴脸就会越难看,我俩的日子就会越难过。你若是做得难吃些,这样王厨子至少还会不放心地过来站站灶头。咱俩也能稍稍轻松些。”   “你这榆木脑袋想到的事情,我当然也想到了啊。”我忿忿不平地将枕头撂在地上,一咕噜坐了起来,“可我办不到啊……柔枝说过,对食物要怀着虔诚之心。我也算她半个徒弟,糟践食物的事我怎么做得来?”   二狗子重重叹了口气,忽然说:“算了,不说了。”他有些悻悻然,良久,又忽然冒了一句,“柔枝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柔枝的忌日的确只差三日了,我一直都记着的。   我没有办法亲自去她的坟头,只能早早收工,从地窖里偷了些酒,一个人溜去假山后。与往常一样,打算同柔枝小酌几杯。只不过,以往都是她替我倒酒,如是今,只能是我替她续上了。   柔枝是谁呢?是除了二狗子以外的,我的第二个朋友。   柔枝生于御厨世家,因祖上世代侍奉皇帝,也曾光鲜过一段日子。但伴君如伴虎,这道理六岁小孩也能从戏文里拈出来。也不知是老虎终于发了威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总之,柔枝家的好运传到她这辈算是到了头儿:宋御厨做出的药膳害得某位得宠的妃子流了产,犯下圣怒。皇帝老儿揪不出幕后主使,便让这位御厨身先士卒地当了替死鬼。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柔枝作为宋御厨的亲孙女,自然未能幸免于难:她被投入大狱,也没怎么审,就被削为贱籍,投入教坊。   说起来,我和柔枝的缘分还是始于一只烤乳鸽。那天,我和二狗子被王厨子罚没了晚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两只半夜里偷溜进厨房,想摸些剩菜裹腹。油灯还没点着,就被一只女鬼捂住了嘴——这女鬼便是柔枝。   她踏月而来,容色殊绝美艳不似真人。她说:王厨子做的菜太难吃了,她实在饿得慌了,便过来自力更生。美人一说话便破了功,就像仙女下凡,可是脸先着地。   王厨子的菜做得难吃?我和二狗子虽觉得这话匪夷所思,但也生出了一点同仇敌忾、惺惺相惜之意,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和二狗子瞬间同柔枝统一了战线。   “正好,我的鸽子要熟了,既然遇着你们了,那就见者有份吧。”她用灶台的余火煨熟了一只乳鸽。   我见着她把那“乳鸽”从炉灰里掏出来,上面裹了一层泥,黑不溜秋的,让人很没有期待,当下就兴致缺缺。谁知破开泥土又是另一番光景,乳鸽渗出的汁液,浸得粽叶油光水滑,一抹食物独有的清香溢了出来,滋滋地冒着热气。   只闻味道,便让我吞了口水。   待柔枝姿态优雅地将固定粽叶的细绳割开,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粽叶下鸽肉的成色。   柔枝将小鸽腿递给了我,鲜香多汁,入口即化,多一分则太腻,少一分则太素。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柔枝会说王厨子做菜难吃了。若是吃过她做的,还会有谁做菜会好吃?   我也方才明白,食物不仅仅是用来裹腹的,好的食物可以抓住五感,让人从内而外地满足,生出幸福的感觉。而坏的食物,只能让人维持呼吸,倒像是阴雨天里植物接收的光线一般,干瘪枯燥,没有生机。   柔枝待人亲厚,我们很快成为朋友,我乐意让她趁王厨子不在的时候过来厨房大显身手,她也乐意教我一些烹饪的诀窍。   我们时常躲在后院的角落里,备上几碟小菜,喝着从王厨子那处偷来的酒,日子也就浮光掠影的穿驰而去。   虽同样辛苦,但至少有所出路,因为有人分享、得以倾听。丁点的快乐得到放大,咸苦的眼泪得以稀释。   柔枝过世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   她的尸体潦草地盖着草席,从后门被抬出去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侧目。   我死死地盯着柔枝垂在外面裸-露着的手臂,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淤青,目呲欲裂。   二狗子捂着我的口鼻,拽着我躲进角落,他死死抓着我,阻止我上前。我眼睁睁地看着柔枝被抬走,后院的门被再度关上,整个世界又陷入一片死寂。   “是位身居高位的客人,他的花样很多,被他挑中的……很少能活。”二狗子的消息比我灵通,他见仆役已经走远,便松了捂着我口鼻的手,安静地陈述。   我听过之后,只呆呆地愣在原地。最爱端庄的柔枝,却以最卑微的姿态死去。只希望被草席包裹的身体,能有得体的衣着,保有她最后的尊严。   柔枝之死只让我消沉了数日。时间,总会让人显得有些无情,现实,会逼人不断妥协;又或许不能全然责怪时间,因为我本就是个无情、懦弱之人。   不能替她复仇,甚至连她死在谁的手上也是道听途说。每天都在惶惶不可终日的自顾不暇里苟且偷生,若不是银蔻姐姐老道,担心柔枝死后亦是为奴为婢,每逢清明或忌日,总不忘偷偷烧些纸钱寄望她往生安康,我很少再想起她。   也很少敢想起她,因为那样会让我害怕,害怕自己跟她一样被这个丑恶的世界吞噬,尸骨无存。我不愿像银蔻姐姐说的一样,往生寄福,于是每年便择了她生忌这日,尽些怀念。   择这天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被卖到弦歌坊的时候年纪毕竟小,没什么记忆,自然也忘了自己生辰。那时柔枝便大方地说:“既我有你没有,那我生辰便借你用吧。”   所以,今日是柔枝的生辰,也是我的。   既是生辰,自然是要躲懒且喝酒庆祝的。   于是我早早把活计扔给二狗子,自己偷偷到庭里散步。   前院花明月暗,轻纱低幔,欲掩还羞。后院月郎星稀,暗影扶疏,风来潇飒。本是一处,不过隔了堵矮墙,风情景致却截然不同。想那凶神恶煞的护院此刻也在惦记着前院香肩半露的美人,没时间管我这后院作怪的杂役是不是又偷了美酒、糟蹋花草,心下便觉安然。   柔枝和我躲懒的葡萄架依旧生机勃勃,紫红的葡萄串子沉甸甸地缀了下来。如果她还在,果子会偷偷摘下来送大家吃,余下的会留着自己酿酒。   草木自然是无情的,人也并非更有情,长久的痛苦和快乐都无法持久,因为生命的延续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运行。所有离开的悲伤,最终会让位于新的成长。我自然也是无情的,只是拼命想装成有情罢了。   我找到葡萄架下我和柔枝的藏宝点,挖出一坛当年一起埋下的酒,自斟自饮起来。   虽是秋夏之交,夜风却也冷重。我裹了裹袍子,再给自己倒了杯酒。三杯两盏下肚,身子是暖和了,脑袋却迷蒙起来。   可我的酒量一向绝佳,怎会轻易服醉。   为了验证自己没醉,我拎起酒坛,洋洋洒洒地离开花架,在荷渠池边走了几步,一路行去,衣袂生风、步履轻盈——当然,这是我以为的——这副诡异的景象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另外一番领悟了。   一只手忽然搭住我的腰,将我险些栽进荷花池的身子勾了回来,轻而易举地调转位置,把我摆在离芙蕖池远些的石桌上,还未等我皱眉,那搭在我腰间的手就已经抽离开去,身子忽然失去依附,我意外生出抹怅然若失的遗憾来,只觉眼前景象幽幽暗暗、重重叠叠。   “姑娘可是醉了?”懒散的腔调,自有一抹刻骨风流。我盯着那一张一合的薄唇,懊恼树上的荷花怎么也学会了说话。   云破月来,皎皎银光拂过他的唇畔,缓缓上移,得月光眷顾的面容渐渐清晰。细散的额发遮不住挺拔的剑眉,英气迫人的眼眸,远看似寒潭之月,近看又如春柳含烟,唇畔的笑意含而不露,如雨后新叶尖的一束嫩光,让人忍不住亲近。   我眯着眼睛,诚恳地发出了一句感叹:“咦?荷花仙人这么好看的么?”   我本就有些醉,得了这荷花仙搭救,便更觉得沉醉了。   原以为我虽长在这勾栏院里,心智却颇为坚定,断不会对谁动些强取豪夺的龌龊心思。可如今美色在前,便不由自主地勾了桃花仙人的脖子,打算倾身贴去。   孰料本姑娘生平第一次投怀送抱,便被人轻易格下。那人虚虚托着我颓然欲倾的身子,眸光先是落在我脖颈间隐约现出的一方紫玉之上,后又重重地望向我的眼睛,眸光几番流转,愈加沉静深邃。   我只觉得那双托着我的手越收越紧,那张好看的脸越凑越近。可到了这份上我却害怕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眼见着脊背就要磕到桌子了,却又被他温温软软地拉了起来,我等着被处决,可是那人只将下巴支在我的肩上,停了下一步动作。   良久,我才听得他问:“姑娘是这园子里的?”温热的气息浮过我的耳尖,惹得我一阵颤栗,我整个人都僵了。   我有些懵懵然,与他隔开一臂距离,忽然觉得很吃亏:“你,是不是在轻薄我?”   “没有。”他的唇角微微一勾,意外地好看。   我若有所思地放下心来,淡道:“没有便好。”   他听了我的胡话,微微有些愣怔,盯着我疏红淡定的脸颊和略染酒意的眼睛,眸色渐深,忽然,他伸手勾起我的下颌,俯身贴来。电光火石之间,我竟忘了躲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轻薄了去。   我怔怔然,只见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双唇,眼底眉梢尽是风流笑意。明明是昏黑的夜,那人的双眼却如一眸星光,灼亮而深邃。   他修长的手指碰上他唇畔的那一瞬,我便觉得整个身子被雷劈了似的颤了一颤。只听他郎声笑道:“方才没有,现下倒是坐实了轻薄之名。”唇畔笑意流转开来,“姑娘——你待如何?”   “不如何,既然这样,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吧。”话方说完,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我好像是真的有些醉了。   再醒来已是前尘皆忘,只隐约听到门外传来的谈话声。   “因为她?”女子声音凄婉,略带哭腔。   “你不是早就猜到?”男子沉稳淡定,声色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那你待我又是……”那女子已然是泣不成声,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玩的,没真心。”   只听得一声玉钏落地的响声,那女子语声凄绝:“很好,你既如此狠心,便休怪我旧情不念了。”   我已听出些门道,觉得自己委实冤枉。   果真,没过多久,就见着罪魁祸首推门走了进来。我见着他形单影只、身形萧瑟,本欲说出口的责难话又全数吞回肚里,只皱了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何必?”   “我是为她好,那秀才是真心待她。”   “你就不是?”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不是,一个奴仆,何来真心?”   我托腮沉思:“可是,来逛这勾栏院的,又有几个有真心?你不怕把她推进火坑?”   二狗子这才显出一丝担忧和狠戾来:“他若负她,那我便去杀了他!”   我叹了口气,可以为她杀人,却害怕去爱她。这世间的男女之情,果真是反反复复、幽深难懂,还是不沾为妙。   “你方才,都听到了?”他试探着,抬眼看向我。   “你指的哪一句?”我将头发草草绾了起来,“是‘因为她’还是‘你不是早就猜到’?”   二狗子不防我会如此淡定地说出来,沉默得很萧瑟。   我也配合得静默了半晌,觉得这悲情气氛终是散了,才淡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她死心,所以拿我当挡箭牌。”我从容淡定地趿了双鞋,“既然我此番这般牺牲名声地帮你,那么,你就替我洗半个月碗以示酬谢吧。”   “你不怕我说的是真的?”语声上扬,挑衅意味十足。   但我一向不是个欺软怕硬的,刚巧走到门边,听了这话头也没回,淡定道:“哦?既然你爱慕我,那就帮我洗半年的碗以表真心吧。”   话音刚落,一只硕大的暗器就朝我飞来!   还好我深知二狗子秉性,身后软垫砸来的时候,躲闪得恰到好处,只听身后他咬牙切齿地喊道:“死铜板!你这不解风情的男人婆!怎么会有人要?”   哎,果然还是爱之深,忧之切啊。我都不操心的事,他倒是替我操心起来了。   我只顾着嫌弃二狗子鸡婆,万万没想通:我不过是当了回挡箭牌,配合他演出的我就莫名躺枪——还落到个山穷水尽、万劫不复的地步。    第3章 宛若新生   之后几日,倒算得上安宁,后来才知道,不过是风暴前的宁静。二狗子宛若如常,妩眉也没再来。当然,若是她私下找我聊天,我倒害怕自己将二狗子的诛心之言如实相告。在我看来,选择的机会应当摆在她手上,那样才公平,我却也因为这样,被妩眉恨上了而不自知。   得闲的时候,我倒是经常去银蔻姐姐那里小坐。她是楼中的琴师,品性出尘,不喜言语,唯与琴相伴。   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被银蔻姐姐给捡回来的。那时候,我刚被卖到弦歌坊,不知天高地厚,一直盘就想着要逃出去。当然,我才踏出弦歌坊半步,就被逮了回来。之后,便是一顿毒打。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又万念俱灰、一心求死;若不是银蔻姐连同其它几位姐姐悄悄给我捎些药,送些吃食,我怕是挨不过那个冬天的。银蔻姐说:“铜板,你这样年轻,不为旁的,忍着总有出路的。”   之后,银蔻姐便处处照拂我。我也经常去她那里赖着。我总觉得她太孤独,清冷得像一抹游魂。为了让她热闹些,我便寻着借口说想学琴,她便在暗地里耐着性子教我。只有被我魔音贯耳时,她的面上才显出一丝恼怒,让人觉得有些生机。   银蔻姐姐只抚琴,并不卖身。听闻弦歌坊并没有握着她的卖身契,她算是楼中独一位的自由身。能离开,却没有,不过是不知道这浮世浮城中哪里是她的容身之所。倒是经常有位儒雅的老爷过来看她,来了也两厢无言,只是听琴,出手倒是极阔绰。故而这楼里的老鸨也给银蔻三分薄面。   银蔻姐为我带了个消息,说是妩眉已经答应了那秀才,不日便要离开弦歌坊。我只兴味索然地继续弹琴,想着二狗子怕是要难过了。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是极艳的词,人却是无情的人。   银蔻姐姐面上稍露出一抹赞许之色,一声猝不及防的推门声让她的赞许戛然而止,脸色急转直下,忽而变得惨白。   她一把拉过我,将我藏到身后,眉眼清冽地看向来人。   “哟,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我家银蔻倒是替我谋划得深,竟偷偷替我培养出了个好苗子。早前倒是我看走了眼,忽略了这块眼皮子底下的宝。”老鸨避开银蔻挡在我面前的柔弱身躯,重新审视了穿着灰布短衣的我,眼睛一挑,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就如猎人发现了不错的猎物一般。她风情万种地扭着屁股,绕到我跟前,轻声细语地说:“丫头,从今日起,你便住在醉芳阁吧。”她说这话的时候,音调转了好几个弯,声音尖细妩媚,无端端地使我后怕。   虽多时不见,老鸨的嘴脸一如既往的可憎,同样面目可憎的,还有她身后跟着的妩眉。我再不聪明,却也明白老鸨为何独独在这个时辰,不招呼一声便来推银蔻姐姐的房门了。   我知道替人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却没想过代价这么大。想让我也变成弦歌坊里的幽魂,整日倚门卖笑,背人流泪,我可不愿意!   银蔻姐眉头紧锁:“妈妈,铜板这孩子还小。”   老鸨笑容阴仄:“她呆在这里,早晚都是要走这条路的。年轻些,或许还能卖个好价钱。银蔻,你当初救不了自己,如今,自然也救不了她。”说完,从腰间取下她精致的玉石烟杆,叼在嘴里。又不急不缓地从布兜里取出上好的白凤丝,放一捻在烟锅里,细细点燃,轻轻抽了两口。她拍了拍桃子姐的肩膀,又专心致志地单手将她肩上褶皱的衣服理顺,道:“你把她打扮得漂亮些,自然就是帮她了。”说完就走了,只留下这一隅烟雾张牙舞爪地肆意弥漫。   妩眉亦是一言不发,掉头就走。我又气又昏,恨不得现在就把二狗子的秘密戳破,让她也看看,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但她这般自私,二狗子跟他在一起只怕也会冤枉!   “妩眉,从前不觉得,今日才觉得你确是配不上他!”她给我找不痛快,我自然也要给人添添堵。可她背影坚决,我这么一嚎,倒像是自己做了小丑。   银蔻姐合上门,望着我,叹了口气。   我也已经丧气地颓坐在椅子上,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宽慰她。   她忽然起身,将琴抡在地上:“是我害了你。”   琴弦铮然断掉,莫名遭遇灭顶之灾,不住颤动着的琴弦似乎诉说着不甘,随后便是动静全无。我摇了摇头,看向门外影影绰绰多出来的两个护院,呆滞无语。   良久,我才摆出个苦笑:“办法总会有的。你不是跟我说过否极泰来吗?”倒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盲目乐观。   说起来,我虽生在世间脂粉气最重的地方,却和色姝貌妍沾不上半点关系,用银蔻姐姐的话来说就是,生得跟二狗子一样糙,却不知妩眉向妈妈进了些什么谗言,竟想起将我废物利用了起来。   她应当是花了不少力气的。动了这么个念头,摸清我的行踪,向老鸨进些谗言,毕竟我始终相信,心地善良的人作恶是不容易的。至少我以前认识的妩眉,是极善良的。   我被押到醉芳阁。方才坐下,妩眉便推门进来:“你说今日才觉得我配不上他,是为何故?”   我默然无语,不想跟她多说一句。   妩眉笑了笑,说:“我自是知道你和他都看不起我。这火坑,如今我走你来,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将我置于此地,你高兴了?”   “不够,要等你和我一样下贱,一样被他抛弃,我才会开心。”   美人在骨不在皮,什么叫白骨画皮、蛇蝎美人我算是领教到了。我倒是不心疼她颇费心机了,只是觉得自己有眼无珠:“我不是你,不会落到同你一样的地步。”给自己倒了杯茶,“觉得你和他不相配的一直都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一直都在自卑。”   “铜板,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垂眸,我怎知?懒得去答她的自问句,也不那么想知道答案,只是耳朵却飘进了她的继续补充,“是你的高高在上,明明自身难保,还想着悲天悯人。”   “很好,你讨厌我,我却也不喜欢你。从此两不相见吧。”   她接过丫鬟手中的托盘,将它重重横在桌上,我看了一眼,更觉得气愤,但我不愿让她看出我气,故而忍了下来——托盘之上装着一套颜色艳俗的衣裙,不仅突破了我审美的底线,其暴露程度更是突破了我的接受底线,只听她滑了滑杯盖,瓷器尖利刺耳的声音紧绞耳膜:“忘了正事,我是受妈妈所托给你送衣服来的,望你卖个好价钱。”   “真是有心了。”面上恭谨和顺,心里却忍不住将她撕成八大块。想着若是再见到二狗子,一定将他的眼睛戳瞎,这看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待她走后,我便将那托盘扫到地上,再狠狠地跺了几脚。可惜房间里没找到剪刀,估计是怕我想不开。   口舌之快倒是好逞,如何出逃却是难题。   无所是事,索性走到窗前。   从醉芳阁窗前望下去,灯火阑珊的杭州城繁华隽秀,喧闹的太平街市仿若唾手可得,后院的杂役房可没有这般景致。偶尔从后院打开的门缝间见到院墙那边的街墙,便会被五大三粗的打手们挥舞着棍子给警告回来。   细细想来,很多东西,我都没有亲身经历:我没有机会为了个铜板跟卖菜的小贩争得面红耳赤,也没有机会吃上一碗街角的牛肉面,更没有机会趴在书院的墙角偷听先生讲课。这样想来,不是不可惜。   道听途说,未曾亲见,但仍忍不住心生向往。   同我一起被卖来的姐姐们早已可以挂牌迎客了,我见着她们身上的衣裙从粗布短衣便成绫罗绸缎,桌上的吃食从馒头稀粥变成山珍海味,同样也见着她们从坚贞不屈到含垢忍辱,再到棱角全无、圆滑世俗,透过一方,倒也算是见证了这世界的狠戾。挫折与轻视并不能成为铠甲,却成了穿透心里一把利剑,心已中空,再无所求,不过游魂一抹——她们学会了如何心安理得地得过且过,向自己妥协,向世界妥协。可我不愿,至少现在不愿,哪怕若干年后,我会如她们一样,回过头来嘲笑如今的不自量力,但至少现在,绝不。   醉芳阁在第三层,此地地势颇高,贸然跳下,只怕会粉身碎骨。前厅喧扰繁杂,此时歌舞升平,如果混迹其中,或许还有些许胜算,为难的是如何避开守在门口的两个大块头。   好像也只能险中求胜了。说干便干,我换了件灰布短衣,是二狗子从前的衣裳,倒也颇合我身,然后将头发束成男子样式,将眉毛描成斜飞入鬓的模样,再用青黛添了几笔胡子。在这院子里,男人绝对比女人不显眼得多。   我将床上的被子团成一团,再塞了几个重物在其中,找了根线,捆上蜡烛,只等着将被子扔出窗外的同时,顺带拉熄房内的烛火。伴随着我的一声尖叫及重物落地的声音,大块头们冲进屋内,直探窗边,趁着这间隙,隐在门后的我便可趁暗出来,混入嫖客之中。   此番计策果然奏效,一声惊呼之后,我已闪身而出,低头缓步,全然无视身后秘密搜寻且怕惊动客人的护院,顺了正沉迷美人怀而衣襟大开的公子折扇,又胡乱捡了顶方帽,遮住头面,拂去拉住我衣衫将我误认为嫖客的姐妹的手,终于从大门出了楼去。   宛若新生,却又危机四伏。车水马龙、灯火酒绿的街市终于在我手边,我缓步走在街市之中,暮然间觉得安定和平仿若离我很近,还好今天有灯市,我得以在人流中隐匿,只怕护院们很快便会惊觉中计,凭着老鸨睚眦必报的个性,只怕会派出更多人马,将我捉回去杀鸡儆猴。   我的时间不多,虽然看什么都觉稀奇,可又不敢驻足,生怕一停下来就恍然惊觉这身后的星星点点、繁花似锦,都消融在寂夜之中。   热闹的街市并不太长,摩肩接踵的人群逐渐稀零,我也不知自己到底走到哪里,只觉得繁华过后很快便没入悲凉。   初初沉浸在逃亡的惊魂中不敢懈怠,现在稍稍松懈,便被街角的红薯摊吸引了注意。从早到晚,滴米未尽的我,蓦然觉得很饿。很想吃东西,可是并没有钱。只能闻着红薯的香味解解馋。   街市终于有些荒芜,有挂着暖黄灯笼的平头百姓家,门扉却紧闭。垂柳的影子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分外浓重,便如我一般,孤立无援。   远远便见着,石板桥上站着一个女孩,环佩玎珰,娇俏可人,这么深的夜,一个独身女子,不是不显眼的。她显然在等情郎,一边绞着衣带,一边翘首以盼。   一双手拍上了她的肩膀,我见着有个抱着酒坛的醉汉从她的后面走了过来,他们一阵推搡,显然,这姑娘等的并不是他。我知道自己不该管闲事,但又放不下心。装作和姑娘相熟的样子,叫了声:“小蝶,教你等久了。”就将姑娘虚虚搂着,躲过了那醉汉的恶爪。那姑娘身子一僵,却也没有答话,因为我也是一袭男装,只怕不能叫她放下戒心,但总归她没有反驳。我便很快又将手放了下来。   “哟,等来了个小白脸,这般瘦弱,原来姑娘你喜欢这样的?”那醉汉走路颠三倒四的,说话也极为轻浮。眼见着手又要搭上那位姑娘的肩了。   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看向来人,心下蓦然一紧,有些不明所以。   他眉目浓重,这样的眉眼,分别给人一种生冷不易接近的错觉,让人不自觉地稍稍挪开距离。额前落了几抹碎发,愈加看不清神色。疏离淡漠,却偏偏又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种,仿若举手能取天下,俯身能安众生。   醉鬼的手被他轻而易举地辖制,翻转,骨骼错位的声音令他暮然间清醒,只差没跪地求饶了。姑娘到底心善:“放了他吧,也只是喝醉。”那位侠客便依她之言放了手,一个重心不稳,醉鬼便应声落地,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落荒而逃了。   我和那位姑娘回过身来想向他道谢,却发现人已经走了很远。   他的背影孤冷、脚步坚决,似与这污秽的凡尘没有半点牵连。不消片刻,便消融在夜色里,仿若从未出现过。   这般人物,只怕难得有相识的机会。可我分明觉察到一种感情,叫做怅然若失。   后来有人跟我说,任何一种环境遇到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一定大有渊源。   我也是后来回味,才觉得此言非虚,不过我注定欠他。    第4章 钗横鬓乱   我对着姑娘笑笑:“我叫铜板,对你没有恶意,只是上来帮忙,姑娘如果等人,最好不要在深夜,不安全。”   那姑娘盈盈一笑后越发显得眉目俊朗:“我知道,只怕他也今夜也不会来,我先回住处。”   我点头。她走了一截,忽然回头冲我摆手:“你也快回去吧。姑娘家深夜在外闲逛可不好。”她沿着上嘴唇刮了两个八字,眉毛一挑,便不再回头。   我了然笑笑,看来是我的画技太拙劣,竟骗不到她。让她拿我说的话来回赠我。   夜已深,只怕城门已闭。我走到水边,坐在石阶上,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是她!就在那里!”只片刻光景,那醉鬼便领了一路人马过来。那人马正是弦歌坊的护卫,我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又被带了回去。   老鸨原想重罚我,但又怕打重了留疤。只是将我关了起来。   绝食反抗这损已利人的法子我倒是不会去用,只摆出副表面乖顺、趋炎附势的姿态来,让老鸨以为我已想通。她对我倒是稍稍放宽了心,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开始硬气不肯就范的有,但一直硬气不识抬举的她还没有遇到过,于是着银蔻姐姐替我打扮一番。   银蔻说二狗子已经急疯了,除了跟妩眉彻底闹翻,甚至请动王厨子替我说话。显然,收效不佳,甚至在妈妈看来,还以为我百无禁忌地勾搭上了王厨子,更加认为我有吃这口饭的天赋。   我听后扶额:“你确定他是在救我,不是在坑我?”   银蔻叹了一叹:“不如装病?”   我望天:“你不嫌这法子太没新意?”   “的确古旧,而且胜算不高。当我没提。”   “总有法子的,你别急。”也算是宽慰自己。   银蔻姐为我挑了件清秀素雅的月白绣金长褶裙,简单绾了个髻,上了淡妆,便将我领去了妈妈那里。   妈妈叼着烟斗,围着我绕了一圈,烟雾吞吐中,她眯着眼睛,盈满了笑:“哎呀呀……我还真是看走眼了,没早些发现你这块宝。若说起来,在这勾栏院内,你应当也算个翘楚了。调/教一番,他日定有所成……”   她凑进我的脸,缓缓吐出烟圈,眼波流转,幽幽地说:“铜板,今夜,妈妈就为你安排个好恩客。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我被呛得流出眼泪来。但想着假意顺从、伺机而动方才是我的出路,便费力地摆出个笑,抬起头:“既然如此,那便先谢过妈妈了。”   “是不是太快了些?妈妈须知,这酿酒需够时日,若是草率起窖,醇香绵厚可就皆成虚妄了。”妩眉在一边搭腔,我不知她又有什么盘算。   “这道理我是懂,可是咱们弦歌坊等不得。新进的姑娘一个不如一个,就此孤注一掷,或许还能挽回些生机。”   “我知虞西姐姐受武林才俊许展许公子相邀,今夜将泛舟湖上。不如让铜板跟着去见见世面。最好另择一艘船,让她蒙面抚琴,以此来吸引些王公贵族的好奇心,这价钱和名头自然就上去了。”   “甚好,就这么办。”老鸨和妩眉一拍即合,我这个当事人却一头雾水。   妩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不知,故而望向银蔻,望她能帮我答疑解惑,奈何她同样皱眉。   夜色渐起,华灯初上。西子湖心画舫精致,薄薄的珠帘后,颜色动人的虞西抱着琵琶,嘈嘈而弹,一双丹凤眼角微挑,妩媚地看着上座的那个贵族公子。琴音绵密,媚眼如丝,琴声有多动人,情意就有多真切。   许展的仪表堂堂她早就领教,不妨今日却有个比许展更胜的。她听许展唤他,楚公子。   那楚公子明明是青衫简衣,却被他穿得别有韵味,如墨的长发只简单地用了根白簪,眉目英挺却又风流内敛,一滴若有似无的泪痣落在眼角,明明目光清冽,却又生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多情。   酒过三巡,有些微醺,许展卸下他正人君子的面皮,倒也调笑起来:“楚兄,你看虞西姑娘比殷玉城的绝色如何?”   那个贵族公子端起酒盏,似笑又没笑,淡淡道:“许兄有心了。”   许展见他神色淡淡,也摸不清对方的心思,只继续说:“虽比不上殷玉城的绝色,比弦歌坊的其他姑娘倒是绰绰有余了,虞西姑娘可是头牌。你托我寻的那个,一定没有这个好。”   他嘴角微微一抽,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是么?”   许展以为他跟他一样,怕毁了自制甚严、少近女色的虚名,故而半推半就模棱两可,眼下这个神情也就自以为是少年人脸薄害羞,涎着脸刚要开口,却见珠帘一撩,进来一个身量颇高的男子。那男子手执长剑,低声道:“属下打听过了,弦歌坊后厨确有一位女子,脖子上带着半块鸾鸟图案的紫玉。年纪也和主上说的相差无二。”   “这就是了。”贵公子的唇角微微一勾,“人呢?”   “听闻明夜此时,弦歌坊将……”护卫犹疑地看着主上,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毕竟,他家主上看中的女子,居然被拿出来公开叫卖,这有违体面。上官家家风甚严,主上又已有婚约,若是被城主知道,定给他治个劝谏不力之罪。   “哦,将如何?”楚公子悠然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浑不在意。   “弦歌坊将为她讨个缠头。”   “甚好。”贵公子的语声变地极凉,面色也骤然阴沉,须臾,才缓声道:“既然这样,那明日,本公子就再去弦歌坊走一趟,凑凑热闹。”   ※   从被抚上马车到上到画舫,我一直庆幸自己蒙着面纱。先是呆滞地跟着虞西,后是被两名手粗脚壮的护院看压着上了另一艘船。今日算是我入弦歌坊以后,出门最远的一次了。   断桥边有羽扇纶巾的书生扶桥遥望,临水的茶楼有轻摇折扇的侠客探头来看,更有略微上了年纪的长者看着我直直摇头,他们轻蔑的目光如箭矢一般,提醒着我即将沦为社会最底层最卑贱的娼妓。   我在画舫上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被安排抚琴。   心情不佳,琴声自然也算不得好。一起手,就错了几个音,一旁的教习妈妈直直摇头:“你先去船舱中歇息一下吧。”   我刚委身进了船舱,就被人捂住口鼻。   “悄声。”温和低沉的声音显些蛊惑掉我的心智。   我战战兢兢地抬眼,微一转头,目光便胶滞。   没想到,会有再遇的机会。   此人正是昨夜同我一起救人的那位侠客,他自然不是坏人,我自然也就不再害怕。白衣黑发,不扎不束,微微飘拂,眉目澄静,不似真人,如玉的肌肤白得有些病态,倒让我想起《诗经》中的名句: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我一时忘记言语,但见他笑容疏离,语声也虚弱:“让姑娘受惊了,恰缝毒发,又遭劲敌,不得已绑了姑娘的姐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妩眉被他绑在角落里,口中塞着异物,言语不得,只巴巴地望着我,“在下并无恶意,不过寻个避难之所。”   他虽言语坦然、神色如常,但额上的薄汗和紧扣的拳头显然已经出卖了他的身体状况,只怕这毒,让他很是煎熬。   我惊愕于妩眉的出现,更惊愕于她同我一模一样的装扮。我只跟着虞西出来,并无她人,只怕船上的教习妈妈也不知道她的存在,于是压低身子过去,悄声问:“不喊救命,能做到?”   她点头。   我刚打算出手解放她的声音,一把利剑就横至她的脖颈。我遏住想喊救命的冲动,看向出剑的那人。   他眉眼清冽,只简单叙述:“保险起见。”   扯掉妩眉嘴里的异物,我悄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船舱底下有隔间,我是来替你的,白衣遮面,他们不会起疑。只是半路却多了个程咬金。”妩眉的眉眼前所未有的孤傲,看向那位公子,又看了看我,“我已安排好一切,二狗子那里我也嘱托了,那个负心汉会在城外等你。你只需藏到隔间,等到大家都下船,寻到机会,便可出逃。我已备好车马干粮,他会在城外接应,你们远走高飞吧。”   我霎时间明白了她的筹谋,将我推上风口浪尖,只为了救我,为了成全我和二狗子?自以为是的错点鸳鸯谱,牺牲自己近在咫尺的自由,背负我的怨恨,可真是大义凛然,可歌可泣啊,只是却衬得我自私自利,卑鄙无耻。   “我逃出去了,你待如何?”   “凭弦歌坊处置。”   “很好,你替我想好了出路,却不想自己的。本姑娘十分欣赏你。”趁她目瞪口呆的瞬间,又把那团破布重新塞到她嘴里,淡淡地说,“你没陷害我,我很感动,但二狗子喜欢的是谁,你光用耳朵听不行,要用心去看。昨夜我已逃过一次,只怕警戒会更为严密,我不走,你走。”   我找到船板底下的隔间,忽视妩眉怒气勃然的眼睛,将她安置好。然后转身看向那位公子,用下巴努了努隔间的位置,示意他也藏下去,悄声道:“等人走了,请你替她松绑。”   他点头,忽而笑了:“都说青楼女子重利轻情,原是错了。”   我顿觉得自己在这个混乱沉霭的夜晚沾上了一丝义薄云天的江湖气概,英气勃发地想着:若是成全了二狗子和妩眉,我倒也死而无憾了。   “你放心,我会将她送到情郎手中。”只寥寥几语,他倒是猜了个通透,我莞尔,“多谢,只是你的毒可会没事?”   “新月过后,便得解。”他忽然捂住胸口,可见疼得十分辛苦,咬牙问出的话,却好像在挂心我,“你就不担心你自己?”   “担心有用吗?”   “你叫什么?”他的眉毛依旧英挺,但额角不断冒出的细汗和紧握着的双手将他的痛楚出卖得分明。   “铜板。”可惜我帮不到他。   “好,等我毒解,便来救你。”平仄无奇,却是一个极为郑重的承诺。   不过萍水相逢,原以为不会再遇,他却说会来救我。纵然不是千山万水的等待,我只觉得承君一诺,倒也无憾。不过心底还是无端端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将隔板盖上,悄声说:“我等你。”   此夜算是平安渡过。除了后厨逃掉一个无关紧要的杂役,妩眉被一个秀才赎身出去,其他一切相安。可是,却逃不掉另一个风起云涌的明夜。   红纱地幔,风挟暗香,珠帘暗卷,明月窥人,钗横鬓乱。   夜色掩映下,谁也见不到美人娇笑之后骤然冷清的面色,谁也参不透英雄劝酒之时低俗龌龊的心语。   珠帘漫卷,花香袭人,我便在使完一身英雄气后,被押解到醉芳阁里关上一天,之后,再被押到“刑台”上被人讨论价格。   有人窃窃私语:“早些时候听锦娘说今天有个新娘子,却不想竟这般出挑。”对面的公子亦是搭腔:“苏兄,这次我可不会再把这个娇娘子让与你了。”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老鸨吩咐我要端些架子,只安静站着便好。   先是一曲极艳的词起底,“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露骨直白地暖暖场。   随后是老鸨万年如一日的倾情推销:“让各位客官久等了,这位便是我们弦歌坊的新娘子——阿铜。大家也都瞧见了,这姑娘生得如此水灵,可谓是: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老鸨天花乱坠地将我夸赞一番,便掩面而笑。这文绉绉的说辞想来是万年不变的,被卖的姑娘却是换了又换。   倒不知是老鸨的推销效果太好,还是这些嫖客如狼似虎,低垂的纱幔隔不住男人们赤-裸、贪婪的目光,早已有人按捺不住,摩拳擦掌地问道:“如何才能做得姑娘的入幕之宾呢?”   老鸨倒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只摇着扇子,说起了行话:“老规矩,先让阿铜姑娘为大家抚琴一曲,然后各位大爷再竞个缠头,谁出的银两多,今夜就是咱们的新姑爷!”   她走下楼去,独独留了我一个目瞪口呆的直立当场,临了几阶,便被那些男人环绕着,她依依用扇子尖扫了各位簇拥在一起的公子哥的额头,道:“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各位公子可不许吝惜银子!”不得不说,徐娘半老,风韵却是尤在的。老鸨到底是这行当中的翘楚啊。   我扫视了一遍楼下,无非都是一些色胚。自己会落到谁的手里,还真真是没什么差别。我闭了眼,坐到琴边。   我学琴本是兴趣,没想到倒是先将自己给坑了。事到如今,自己被卖,还要靠这琴艺得个好价钱,倒也算讽刺。其实琴艺怎样并不重要吧,看这般架势,只要是雌的,都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吧。    第5章 雨打浮萍   本姑娘忽然怅惘起来,都怪我昨天太大义凛然了。但是心中又存了一份期冀,他说过,会来救我的。   站在我身后的教习妈妈见我坐着不动,倒是先急了。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我整个人便狼狈地趴在琴上,惊出一声怪音。我心下一横,随手抚出几个零星的音调。   但她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物,手下的娘子们也个个不容小觑的。虞西得了妈妈的一个眼色,便跟着这零落的调子哼唱起来:“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易碎,绕天涯。身世飘零雨打萍,雨燕双/飞孤倚楼,愁似夜雨难将息,滴到明。”   她的声音也真真是凄婉动人,硬是将我这残破不堪的曲子给圆了回来。   曲罢收声,倒是有人耐不住率先叫了好。若不是我还有些自知之明,只怕会以为自己真真是琴艺了得。来这销金窝里的,又有几个真正懂得乐理,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想想也替他们心累,连逛个窑子,都要装成风雅名仕的样子,还真是道貌岸然得令人发指。   楼下已经开始叫价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吹着头发儿玩儿。吹着吹着,就觉得有些无聊,自己会落在谁手上,真真还没什么差别。   环视四周,轻纱垂幔中,倒是有觉得雅座的帘后有一抹极重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我只隐隐见到帘后的青衣,那手执青瓷的姿势端的是风雅无双,可惜见不到脸面。   正在愣神间,却忽然听到老鸨宣布:“哎呦呦……既如此,李员外您便是今儿个我们弦歌坊的新姑爷!您可以携着铜儿姑娘去里间了!”   听到这里,我终是无奈地抬眼望了望这位老鸨给我安排的“好”恩客——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大叔!他正急不可耐地朝我的方向奔来。当然,他跑得时候,浑身的赘肉正有节律地跳动着,看得我心下一抖一抖的。   我心中蓦然生出一抹视死如归的孤勇。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利剑悬空横在了这位李员外的跟前。而这位质量庞大的李员外亦是在同样的电光火石之间惊险地刹住了他狂奔的脚步,成了一樽草木皆兵的石像。   我抬了眼,艰难地越过了李员外幅员辽阔的身躯,把目光停驻在了他的身后——出手的竟然是一位侍者。   他穿着漆黑如墨的劲装,墨色长发随着抽剑的姿势随风洒落,又被一条宝石镶嵌着的抹额拘束。他的眼光冷冷地睥过这位员外,落在了挥出的宝剑上。   我不禁疑惑地看向他,那人眉目英挺,轮廓坚毅,拔剑的动作行云流水,身法变化也是臻至化境。   只是可惜了,这么前途大好的一青年,干什么不好,偏偏当了嫖客;当嫖客还不算,如今还摆出明晃晃的剑来威胁一位财大气粗的员外,要打劫也不是这么个打法的嘛。   正在我扼腕叹息的时候,老鸨却悠闲地摇着扇子,扭着屁股,走到了这位公子身边。到底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她依旧是处变不惊,沉着自若:“这位公子啊,我们家铜儿已被李员外以三百两黄金的高价给买下了。公子若是喜欢,改日再来亦是一样。”   什么?他要打劫的不是李员外,而是我?啊……苍天啊,长太息以掩涕兮,哀铜板之命舛!   他抬眉看了我一眼,目光浅淡,饶是我隔了很远,我也觉察到了一抹微妙的冷意,过了片刻,他才缓声道:“我家少主说了,他不是很清楚这里的规矩,但如果是价高者得,李员外最好拱手让贤。”他见老鸨不答话,便轻笑道,“我想李员外只怕也不是很想要这位姑娘了,不如就让给我家少主吧。”   哪里是不想,分明是不敢!在色心和性命之前,有眼色的都会选性命吧。果然,那李员外急忙附和道:“少侠请,少侠请!”   他家少主?是谁?   我有些糊涂,只见着老鸨收了那位侍者的一叠银票,立刻谄媚得无以复加,翻来覆去地数,笑得合不拢嘴,应承着:“你家公子既如此大方,我家阿铜今日定是归他所有!这丫头倒是有福啦!”   她一边说,还一边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大意是说:遇到如此好的金主,你如何还傻愣着跟根木头一样啊?应该立即摆出风情万种、千娇百媚、任君采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态来呀!你丫是想让我下不了台面是吧!你若是今日不做这位公子的鱼肉,明儿个也会被我剁成肉酱!   我鬼使神差地抬了抬头,发现先前雅间坐着的那位青衣公子并不在了。帘后空无一人。   我倒抽一口凉气,看来今晚凶多吉少啊。本来这个李员外看上去傻愣愣的很是好骗,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我还傻在那里,那位侍者已经幽幽地收了他横亘在李员外身前的剑,道了句“承让”,然后越过我径自上了楼。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还在我耳边轻道:“我家主人等你许久了。”尾音很轻,于刹那间淡至虚无。   但天知道,那诡秘悠远的笑就像一根朵罂粟落入茶杯,慢慢地晕开涟漪、晕染、涤荡……然后,那毒性便无知无觉地渗入这杯无辜澄澈的每个角落。若是饮下,便是十死九活、七损八伤。   天知道他家少主是何方神圣。   有人领着我往楼上的雅间里走,我却愣在原地不动。   妈妈见我愣在原地不动,已是怒从心起。银蔻姐走上前来,对妈妈道:“我劝劝她,你们先走吧,若是闹得不好看,只会坏了弦歌坊的名声。”   她冲我柔柔一笑,淡道:“既是到了这步田地,就走一步,算一步吧。”说着,拉起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看似寻常的一个安抚动作,却不着痕迹地将一个物什塞进了我的袖子。她笑着说:“厨房那边我已打点过了,马上就会送些酒菜到醉芳阁去。”   我还没领悟过来,她又道:“喝酒前先垫些物什在肚子里,才不会伤身。”   我深吸一口气,急忙点头:“我记得的,银蔻姐你放心。”   想来她已经事先冒险替我在酒水里做了手脚,如今不动声色地将解药递给我,是要我有所准备。我只是有些担心,银蔻已经不是弦歌坊的人了,若是东窗事发了,只怕妈妈并不会顾念旧情。而她除了弦歌坊,好似并没有其他的安身立命之地。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袖子里的东西,格外珍贵。   我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缓缓推开了雅间的门。   烛火明艳,那人的影子映在画屏上,修长坚毅,带些蛊惑人心的微醺。   我缓缓上前,他也同时转头,对上我的眼。   墨色的头发半披半束,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仿若笼着深雾,又好似藏着勾人夺魄的缱绻笑意,眼角垂着一滴泪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端的是风华世无双。   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有些疑惑。   “我等你很久了。”他缓缓开口,目光微微倦怠,饶是这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也硬是让人品啧出些许勾魂夺魄的味道。   “我们见过?”   “见过。”他努了努下巴,建议我坐定。   我将信将疑地坐下:“何时何处?”   “此时此刻。”他抬眉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唇边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有些邪性,但很好看,他嘴角微勾,狭长漂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看我。   “公子真会说笑。”   “让过去纠缠现在并不明智。”他举了茶杯,“我叫楚晏枫,你记好了。”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来,我今夜的目的是要放倒这位金主的,断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就生些恻隐之心。于是谄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喝茶多不应景,不如铜板陪公子喝酒,如何?”   “铜板?”他轻轻一笑,风华流泻,“倒不知道你现在叫铜板,原是这般大俗大雅的名字。”   我的名字应该的确是要比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庸脂俗粉要好听些的。我点头,替他率先斟了杯茶。   只不过这一抬手落盏的功夫,小菜和竹叶青俱已上了桌。   那人推开茶盏,直接倒了酒,我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半分。   酒里是落了迷药的,只等将这公子灌得人事不省,然后胡乱摆出个春/色旖旎的假像,如此便可暗度陈仓了。他既应承了要喝酒,那么我已经胜了八分。   小厮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已经端上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我替他斟了酒,道:“这第一杯,铜板先敬公子,‘酒者,天之美禄’,能与公子一齐品酒,实在是铜板的福分。”我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扣亮与他看。   他优雅地端了杯子,却不喝,只是在手里把玩,道:“纵是有福之人,不择其香、不辨其味、不思其品、不探其趣、只顾牛饮,亦是对酒的一种糟蹋。”   这是在说我是牛啦?你才是牛呢,你全家都是牛!方才还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现下嫖客恶劣本性就开始暴露了吧。   但我十分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急忙敛了神色,继续谄笑:“铜板以为‘酒逢知己千杯少’,人身在世,自是难得胡涂。不探其趣、不思其品自是有失风雅。可是,李太白也是在醉酒之后,才写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佳句来的。难道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是另一种豪迈?”还好先前跟着银蔻耳濡目染,这才不至于词穷任宰。   他看着我笑了笑:“姑娘既有心想喝酒,楚某若不奉陪便是折了姑娘的盛情。”于是仰头便将杯中的酒喝尽。   我又为他斟了一杯,他问:“这杯酒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又是一饮而尽。我得寸进尺,一连又成功地灌了他几十杯。到了最后,我敬酒的理由也都用完了,心下想着这迷药的药性发作得太慢了一些,嘴上却开始胡乱找词了:“这一杯,为了道歉。”   他有些迷糊了,只说:“为什么道歉?”说完,又将酒喝了个干净。   我喃喃道:“你我萍水相逢,我本不该害你,但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愿你不要记恨我。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便忘了吧。”   他醉眼迷离地望着我,问了句:“忘?”一个“了”字尚未完全脱口,就猛地一栽,头磕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了。我伸手去拍他,“公子——公子?”没有半点反应。   我收回了手,哎……终于倒下了。其实他亦算是个灌不满的无底洞,若不是迷药助阵,我十有八/九是要栽在这里了。好在我喝酒的道行并不算低,若是来的是阿团,只怕早就先醉了。我给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举着杯盏,看着他深垂的眼:“对不起了,这位公子。我也是被逼无奈。”   他的眼皮抬了抬,终又垂了下去,明天一觉醒来,该是什么都不会记得吧。   我艰难地抽出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折腾了许久,才将他弄到了床上。呃,这样还不够,应该象征性地将他的衣衫褪下来半分。于是,我俯身去解他的衣带。刚一落手,就被猝不及防地制住了双手,我仍在迷茫间,情势就急转直下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抓住我解他衣带的手,眼神不复之前清亮,却仍旧光华摄人,带了一抹亦正亦邪的笑容,调笑到:“铜板姑娘,宽衣解带这类事情,姑娘做来岂不是太主动了些,需不需要在下帮忙?”   我猛然愣在当场,轻而易举地被他换了个位置,压制在床上,脸色青白。   因为喝了酒,他的脸色有些泛红,背后的烛火也因为这微妙的距离而隐隐抖动。我眼中重影叠叠,羞愤欲死,只皱了皱眉,那人便完全明白我的疑惑。   “这些迷药对付其他人或许有用,可我生了警惕之心,那些酒并没有全然喝下去。”   他弄得我动弹不得,顺手点了我的穴,淡然道:“我方才只是装醉,看看你想做什么。”他抬了头,好笑地看着我。我一时气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忽然觉得气氛尴尬,便问:“那你要做什么?”   他眼波流转,扬唇一笑:“姑娘以为呢?”他禁锢了我的头,寻得一个角度,眼看就要吻下来了,看到我眼角的泪,又生生愣在那里,只径自起了身,不耐道:“好了,我再不济,也不会强人所难。你放宽心。”语义一转,“不过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的行踪好像已经被那些小尾巴给发现了。”    第6章 防微杜渐   我还没点头,他就将我携在怀里,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跃上了屋顶。他的脚步极快,仿若凌空一般。他的轻功竟也这么好,若不是个色胚,倒还算得上是个才色双殊的翩翩公子。   我正想着,他却已经在一处树林子里落了脚。他说:“铜板姑娘,前面城镇还远着,今夜便在这里歇息吧。”   “歇息?你做什么?干嘛无缘无故将我掳来这里?”   “哦?我还以为你想离开弦歌坊,看来是我会错了意。”他顿了顿:“本公子再将你送回去?”   我真是被他弄昏了头,连自己已经逃出了弦歌坊这等大事,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经他一提醒,我一时欣喜忘形,抓了他的手,不可置信地问:“我真的出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无奈地挑了挑眉,费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道:“自然是出来了。”   我忽然觉得很不对头,我同他素不相识,他救我作甚,遂敛了神色,道:“你干嘛救我出来?有什么目的?”   他不答话,只是笑容坦然:“心血来潮而已。”   我被他看得发怵,又想起刚刚在弦歌坊发生的事情,这才忆起他的本行是个嫖客。忙篡紧了自己的衣服,往后退了老远,寻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见我神色凄凄,只是好笑,笑完了就提了步子向林子深处去了。我急了,难道他要将我一个人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树林子里喂狼?忙追了上去:“哎……你去哪?”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整个人紧绷在了一起,一时间我也有稍许紧张。他开了口,声音既轻又缓:“你背后一直跟着的那人是谁?”   我愣在了那里,鸡皮疙瘩沿着我的脚后跟迅速地向上攀爬。月亮隐进了云里,地上婆娑的树影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林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过了头。我忽然想起了柔枝给我讲过的女鬼,她们最喜欢深夜在荒郊野外游走,专挑落单的年轻女子来吃。我惨叫一声,猛地扑到眼前这唯一男子的怀里。   他的声音幽幽地有些诡异,就响在我的耳边:“红裙子、长头发、没穿鞋,你认识她吗?”   我浑身一个激灵,费力地踮着脚尖,只是楼紧他的脖子,恨不得藏进他的袍子里,吓得差点哭了出来。   过了很久,身后却没有半分动静;月亮也重新露出了脸,温柔和煦地将银辉铺撒。我抱着的这个男人却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我忽然明白过来,才没有什么夺命女鬼,爱骗人的讨厌鬼倒是有一只!我一把将他推开,他站都没站稳,就放肆大笑起来。   一日之内竟被他耍了两次,我已经出离愤怒了!若是我会一丁点儿功夫,我也会同他拼个鱼死网破!我铜板虽是个女子,却也不是这般好欺负!今日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可残忍的现实却是我不会功夫。俗话说的好,士可辱不可杀,保住小命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我瞪了他一眼以示谴责,然后转身走了回去。我决定再不和他说话了。   他抱了一团干树枝过来,远远地生了火。见我没有过去的意思,他就在那头嚷:“我听说女鬼最喜欢挑落单的姑娘吃了。她们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唇角还留着血。若是见到你,就会伸出獠牙,咬断你的脖子,将你的血吸干。然后剥下你的皮,再将你弃尸荒野,让狼将你叼走。”      我越听越害怕,抱了膝盖,将头埋在里面。我就是真的被吓死,真的被女鬼吃掉,我也不会同你投降的。我正在瑟瑟发抖,忽觉得肩上一重,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却忽然间天旋地转,待我弄清楚了,才发现自己被那个讨厌鬼扛在了肩上!   “你放我下来!”我一边嚷,一边挣扎着去捶他的背,却没有收到任何成效。一时间之所有的委屈害怕都涌上心口,我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   他见我哭,只是皱眉,虽是厌烦,但还是耐下性子,将我安置在火堆边。自己也坐了下来,不过离我很远:“我没有恶意,不论你相不相信。”他拨弄着火堆,火光将他轮廓坚毅的脸衬得越发生动,倒像是刀削斧刻而成的。   他柔柔一笑:“女孩子哭的时候,最好挑好时间。若是面前是要欺辱你的人,再哭也没有用;若是面前是护着你的人,你哭,也只会扰乱他的心。”   或许是他好听的声音里带些蛊惑的味道,或许是自己真的很累了,刚一闭上眼睛,便沉沉睡去。所以也没有听到他的最后一句:“在我面前,你无论怎样都是好的。你笑,我会纵容;你哭,我会宽慰。”   你只需要安心的宣泄感情,其他的事,都可以交给我。不过,你哭的机会可能并不会太多,因为我喜欢防微杜渐。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坐起身来,却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那个讨厌鬼的外衣。   “到底是个流连烟花巷的专业嫖客,很清楚如何讨女孩子欢心嘛。”我一边说,一边抬手将袍子扔还与他。   他接了袍子,眉头一挑:“我不过是好心照顾流浪的小动物罢了,你不要误会。”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忽视无耻的流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出了树林,便到了于潜。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站在城门下,我觉得我又活了过来。也是时候同他分道扬镳了,于是礼貌地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公子将我从勾栏院里救出来,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刚欲转身走掉,他却伸手将我给捞了回来。我不解地看着他,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事情吗?我们两个天生八字不合、五行犯冲,摆在一起就会风水惊变,呆在一块就会人神共愤,实在应该早早分开。   “一起吃个饭,等你吃饱了,脑子稍微能用了,再决定要不要同我后会无期。”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一向对美色没什么防御力,对吃食就更没有防御力了,何况还是在饿了将近一天的情况下!但是,我是非常有骨气的,正所谓没酒不能移,美色不能屈。于是我豪迈地问他:“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为了一顿饭就放弃自己原则的人吗?”   他没有回答,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通,然后悠悠地转身走了。我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兜,这才如梦初醒。昨夜糊里糊涂地被救了出来,自然没有带一个铜板。我急忙去追他,“喂——我是,我就是没有原则的人!”   我们随便找了个小摊,要了阳春面。他问我:“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瘪了瘪嘴,说:“做什么都好啊。”   说完,我就大口吃着面。弦歌坊外面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鲜活的,就连最普通的面,都分外香甜。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道:“那么——做我的娘子可好?”   我噗地一声将刚喝下口的面汤全喷了出来。他自然没有被喷到,在我身子前倾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发生什么,并且恰到好处地退到了一边。可见,他不但功夫了得,而且神机妙算。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却忽然从腰间摸出一个坠子,那是一块泪滴状的石头,暗紫色,上面精细地雕了一只鸾鸟。不见得有多值钱,但对我来说,却是不可替代的。那坠子原先一直安分地挂在我的脖子上,从不离身。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拼命的,也只有这块石头了。   毕竟这可能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礼物,只是质地浑浊、品色不佳,以致于老鸨都不愿意多花一分力气搜刮了去。   他举着那块石头,轻轻地说:“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拿对了东西。我不是征求你的同意,而是在命令你,暂且做我的娘子。”   后来我才弄清楚,他所说的“娘子”其实省略了一个定语,而这个定语是至关重要的,他故意省略,无非是想看看我的喷饭表演。他这个人的确有令人发指的恶趣味。   “什么?名义上的娘子?怎么不早说?”   “你这是遗憾的表情吗?”   “我的确遗憾……我最大的遗憾就是遇上你!”   “娘子,你这么说,夫君我可是会伤心的。”   “……”   一连向东行了好几日。我将他的话东拼西凑,才弄清楚了这个讨厌鬼的底细。他的全名叫楚晏枫,是个酒贩子。此行,便是要去明州玉溪坛进货。供货的那厮却是个古怪人,他只将酒卖与特定的几人,美其名曰:特约经销。楚晏枫自然没能拿到经销权,但他这人却是个偏执狂,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处心积虑、机关算尽。   他摸清了一个玉溪坛合伙人的底细,决定假扮他,去明州提货。本姑娘便不幸成为了他骗人的帮凶,可是他却说,我当他的帮凶还完全不够格,我充其量就能算个道具,而且还是个捡剩了没人要的道具。   我就在心里头辩驳,那我也是天底下最有脑子的道具,等我将我的石头偷出来,难免我不将你的老底捅破,让你一辈子都贩不到好酒,我要让你因为小看了自己的道具而后悔一辈子!于是,这一路上我潜入他的房间许多次。为什么要潜入许多次呢?我觊觎他的美色?怎么可能?主要是他将我的石头藏得太隐秘了,我一直没能找到。所以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今夜,月黑风高,我觉得是个作案的好机会。于是,蹑手蹑脚地推开隔壁的房门,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我的石头!我正在摸索着,却忽然听到一个冷冽如泉的声音:“什么人?”,下一刻,我已经被他钳制住手脚,抵在了桌子上。“划——”地一声长响,灯就被隔空点燃了,一室之间,灯火通明。我一边嚷:“是我!你放手!”,一边吃力地扭头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却将我吓了个半死。这哪里是楚大奸人啊?明明是那个打马而过,翩若谪仙的白衣公子!此时,他只着了内衫,松松垮垮的领口,露出大片肌肤。   我转头的那个瞬间,他也怔住了,宛若明镜的眸子里起了波澜,松了束缚我的手,用不确定的语气唤我:“旖一……”   我并不十分清楚“旖一”是什么意思,是一件衣服,还是一种暗号?但我却趁着他怔忪的瞬间,飞快地逃了出来。回到房间以后,我万分懊悔。这客栈也怪讨厌的,硬是将每个房间都修成了一个样子,平白着欺负我种方向感不好的人嘛。   上次隔着面纱,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我本来可以穿最美的衣服,婷婷走过他的屋前,他会刚巧从房间里出来。我不经意地撞上凝神听雨的他,然后慌慌张张地翩然离开。等他回过神来,我便早已悄然消失在这一片烟雨中,他俯身,拾起一块锦帕,帕上娟娟地绣着一行字: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他会疑心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狐仙,然后辗转寻觅,最终在这杏花烟雨、莺歌恰恰的江南,发现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巧笑倩兮地看着他。相看好处却无言,这便是所有缠绵悱恻的爱情的开端。   可是——不可能了,若是他记得我,一定也会认为我是个傻里傻气、呆头呆脑的女贼。若是他不记得我,刚刚幻想的一切也不可能发生——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摆出娉婷的姿态,身上更不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块与我气质毫不相符的锦帕来。一切就会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他浸入我的心,我却未入他的眼。很多年以后,孑然一身的我便会在人潮拥挤的街头与他擦肩而过,我望着他们一家三口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就浮上了一抹苍白的微笑。而他,从来不知道曾经有个女子为了他肝肠寸断、红颜白首……   大概是我这悲情女主的戏入得太深,竟然连楚晏枫走进屋子里来也不知道。这时,天已经亮了。他皱着眉头,俯身打量我一番,说:“喂——我今儿个还没开始欺负你吧,你如何就摆出一副苦瓜脸啊?”   我正伤心着,自然没空理他,便侧了个身,将头埋到被子里。可他讨厌的声音还是穿过被子,钻进我的耳朵:“这几天一入夜,便一直有只耗子偷偷摸摸地来我的房间翻箱倒柜。可是昨夜,却安静得紧,本公子倒有些不习惯了,连睡都没睡好。铜板,你说这只耗子是怎么了?”   我算是听出来了,什么耗子不耗子的,他说的耗子便是一个既失败又倒霉的女贼,本姑娘我是也!我说他这么好的功夫怎么会睡觉一点警惕性也没有。想来他早就清楚了我的小算盘,却一次也不戳破。   每天他在床上悠闲自得地躺着,便听得我在他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忙得累死要活。他是料定了我偷不到那块石头,所以我翻得越起劲,他睡得便越安稳!我很生气,生气他明明知道我会无功而返,却不阻止我一下,还让我浪费了这么多宝贵的睡眠时间!难道他就不能起来知会我一声:喂……我已经把东西藏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了,你就别白忙活了,回去洗洗睡吧。   我一把掀了被子,坐起身来,嚷道:“你既知道有耗子,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捉起来?”   他仰头想了一想,缓缓地说:“我这不是害怕戳伤了那只耗子的自尊心么。你说它当一耗子还当得这么失败,我怎么忍心抓住它让它难堪?”   我想了一想,觉得他的考虑也是有道理的,但这依旧不能让我原谅他,于是我说:“那你就不能委婉的告诉那只耗子,它已经被你发现了,可以回去洗洗睡了?”   “其实我已经委婉过许多回了,譬如我会忽然鼾声大作,或者梦呓……但它似乎是一只脑子不太灵光的耗子,一直没能收到我的讯号。”   天地良心,他的这个讯号也太微弱了,要是能收到,脑子才不正常呢!   他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道:“这不,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便编出耗子的故事来警示她,只为了告诉她一句话。”   我抬了眼:“什么话?”   “偷海无涯,回头睡觉!”    第7章 祸福相依   刚一说完,他就悠悠地推门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思考,思考那只耗子最后有没有被他伤到自尊心,或者说,那只耗子到底还有没有自尊心。后来,我实在想不清楚了,就换了一个问题继续思考:到底是“直接挑明”有益那只耗子的身心健康呢,还是像他这样“指桑骂槐”会更好一些。   我终于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完全放弃了要把石头偷出来的这个念头。我的道行太浅薄,若是不养精蓄锐,是斗不过那个千年老妖怪的。   我与楚晏枫一人一骑,打马缓缓走过街市。这是一条水街,中间是河,两岸是街。水不深也不宽,隔着迷蒙的雨雾,隐隐绰绰地能见到对岸的杨柳。因为是清晨,所以格外静,马蹄达达地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踩碎了所有忧愁与阴郁。“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大抵就是如此了。   楚晏枫说,就连我这个丑八怪,摆在这天青色的江南里也能变成美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沁满了笑,如一朵粉姹的桃花翩然盛开。于是我说:“楚晏枫,你倒是长得顶好看。若是摆在这江南里,更是美得能滴出水来。”我顿了顿,假装没见到他变青的脸,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继续说,“真真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楚晏枫的确是好看,但是并不像女人,他拔剑时的凛冽气势是十个男子也敌不过的。我这么说,无非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谁让他那么小气,就连夸我,也要先将我贬成“丑八怪”。   楚晏枫的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他气定神闲地勾出一个笑,说:“你是在说本公子没有男人味吗?你胯-下的那匹马性子倒是挺烈,你似乎忘了,他只听我的指挥。”   他又在威胁我了。偏偏我还不得不受他的威胁。这匹马本就不太愿意被我骑。它马眼看人低,欺负我这个初学者,刚开始的时候,怎么也不肯听我的话,将我颠得七荤八素、南北不分。偏偏楚晏枫摸了它的马额头以后,就万分听话了。   所以我一直疑心这是一匹母马,且是匹肤浅鄙陋、以貌取人的俗马——它一准是觊觎着楚晏枫的美色,所以就成了个两面派。但是我不敢说,我怎么敢忤逆楚晏枫楚大公子呢?连马都给他撑腰,我自然只有被欺负的份了。   但这一事件却让我茅塞顿开:楚晏枫我是斗不过了,但是我可以从侧面下手,最直接的侧面自然就是楚晏枫的小黑马。于是我在他的马饲料里掺了许多泻药。你不是想早早到明州吗?本姑娘就拖死你,害你赚不到钱。   泻药的药效果然很强大。第二天,楚晏枫的小黑马就变得异常矫情。它几乎是一边跳舞,一边在走。途中,还变换了许多种舞步——猫步、螃蟹步、蜘蛛步、蝴蝶步——硬是将我们不可一世的楚公子颠得心肝脾肺肾都快吐出来了。我勒紧了缰绳,悠悠地走在后面,惬意地看着他的小黑马生生将一条笔直的路扭成麻花状。   我正笑得得瑟,却发现楚公子回了头,意味不明的看着我,我的笑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你看我作甚,这事可跟我没关系……”   他却忽然将马背一拍,借力蹬起身来,凌空向后一翻,还未等我反应,他就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的马上。他的声音就在响在我的耳后:“我有说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我气得都快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自己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哎……连撒谎都不会,我的战斗力太低了。   我抬眼,这才发现楚晏枫的小黑马已经跑得没了影,便嚷:“你坐在我的马上干什么?快去把你的马弄回来,它要跑了!”   楚晏枫却回答的不急不缓:“随它去吧,这里不是还有一匹嘛。”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难道他要抢我的马,让我一个姑娘家走路?虽然我是个道具,但也不能这么虐待吧。我终于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好吧,我认命!与其让他赶我下马,不如我自己下。   “放我下去吧……”我垂着眼,无精打采地说。   他愣了一会儿,显然没能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补充:“与其让你赶我下去,不如我自己下去。反正这马也只听你的话……”   他眼波一转,忽然大笑起来:“一般夫妻都是共乘一骑的。娘子不必害羞……”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此时我的脸一定成了一只红彤彤的大灯笼。   我终于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我只搬了一次石头,却生生将自己砸死了两次。   被楚晏枫一路折腾,我竟然还活着到了明州,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楚晏枫在前边牵马,我坐在马上,旁人看来,还真会以为我们是一对恩爱的中年夫妻。   我仔细瞧着身上的花布衣服,觉得万分别扭,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品位嘛,连闻着都像老太太。抬眼再瞧楚晏枫,他倒是一袭黑衣,再普通正常不过了,却还是被他穿出了玉树临风的味道。虽然他此时已经戴上了人皮/面具,再不能吸引娇俏小娘子的目光了,却还是有路人对他侧目。风流的人再如何也还是可以风流的啊。   楚晏枫正忙着问路,我则坐在马上研究那些指路大婶的表情:那些大婶一见到楚晏枫就“与君指路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硬是将我们华夏民族乐于助人的传统美德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然,她们对于我这个拿不出场面的“结发妻子”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她们越是对楚晏枫青眼有加,对我就越是白眼相向。但我丝毫不以为意,若是白眼能杀人的话,我兴许已经死了许些回了。这一路上偷偷瞧楚晏枫的娇俏小娘子哪一个不对我施以白眼?我可以自豪地说,在众多白眼的浇灌下,本姑娘已经练成了白眼不坏神功。所以,这几位大婶的白眼我也就都欣欣然地大方受下了。   我还在夸奖着楚晏枫很有大婶缘,“玉溪坛”几个剥落的烫金大字就已经出现在了我眼前。这是一座古宅,在繁华的明州城中并不十分起眼。绕墙古树、斑驳院墙,另有一番滋味。   楚晏枫叩了门,有丫鬟出来问过名姓,接着就将我们领进了院子。另有小厮替我们将马牵去了后院。   我本以为玉溪坛的主事一定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想出来的却是个和气的老太。她穿一身赭色的袍子,拄着拐杖,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向我们走来。虽是个双鬓斑白的老人,却精神矍铄。   “原来是临安的郭忘忧郭先生来了啊……真是有失远迎……”   “卢老太客气了,是在下没有早些通报,来得唐突了些……”楚晏枫一本正经地答着。   卢老太走过来,单手握住我的手:“郭夫人也来了啊。”她转过脸笑吟吟地对身旁的丫鬟说:“你瞧这小两口感情好的,每次过来进货,都要一齐来……”   我艰难地扯开嘴角,附和地笑。我和楚晏枫感情真是好啊,真是好。   卢老太将我们引进大厅,请我们坐下,问:“郭先生这次要些什么酒?”   “一切照旧就好。”楚晏枫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答得很谨慎。   “五十坛天山雪花白,三百坛丽水五花酿,可对?”   “卢老太好记性,正是。”   我隐约见到那老太笑容一敛,但只是一瞬。我估摸着是她将楚晏枫的话曲解为:卢老太您岁数虽然大了,记性却是极好的。而老女人一旦想到自己的年岁,悲从中来,表情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未多加在意,继续安分地演着郭夫人这个角色。殊不知这么一个细微的表情,便葬送了我未来的自由。   “郭先生一路奔波,想必累极。今日就先在舍下休息一晚。待老身明日再给你们安排个得力的人,同你们一起,一路将酒送至临安,可好?”   楚晏枫儒雅地拱拱手,道:“劳您费心,这安排再好不过了。”   他干脆地这么一答应,情况就沦落至此了。而如今这种情况,可以用一句老套但经典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铜板很不爽。   这件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吃过晚饭以后,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回到了卢老太给我们安排的房间,并且占领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   和衣躺下,盖上被子,闭上眼睛。一套动作做得是行云流水。在我看来,楚晏枫这个小气鬼一定不会将床大方地让与我睡。所以我才会本着“幸福靠自己奋斗”的务实精神,先入为主地抢占了有利位置。但料想中楚晏枫的脚步却迟迟未来,我的头却越来越沉。   半梦半醒间,听到脚步声渐近。我警觉地一骨碌坐起身来,却看到一张陌生中年男子的脸。愣了半晌,才想起那是戴了□□的楚晏枫。此时,他正站在离我三尺开外的地方,双手叠抱在胸前,挑眉默默看着我。   我将被子裹紧,挤出了一个笑脸:“楚公子,先到先得,床是我的,劳烦你睡地下吧。”   我以为他一定会对我反唇相讥,却不料他点点头,说:“嗯,好。”   楚晏枫会对我说“好”,真是太阳打北边出来了,我狐疑地看着楚晏枫,却发现他的目光完全没有焦距,只是皱着眉头,仿若再思索什么事情。   “喂——楚晏枫,你有没有注意到卢老太有个奇怪的癖好?”   “嗯?”   “她穿一身赭色的袍子,却踏了一双红绣鞋。”   他找了条凳子坐下,继而问我:“你是如何知晓的?”   “若不是我盯着她那根做工奇特的拐杖看,自然也见不到。她的袍子很长,只有走路的时候,盯着脚下看,才发现得了。”   楚晏枫点了点头:“那你说说,她的拐杖如何做工奇特了?”   我不假思索地说:“上边的虬龙雕得很是生动。”   “不仅如此……别人的拐杖是用来助行的,她的却不然。”   “那她的是用来做什么的?”   “待我将它取来,再让你仔细研究。”   我小声嘀咕:“你骗人家的酒还不够,还要偷人家的拐杖。哎,卢老太太再如何奇怪也怪不过你这个讨厌鬼。”   楚晏枫不以为意地笑,说:“多谢姑娘抬举。你若是再不乖乖睡,恐怕就没机会了。”   哼,床是本姑娘的,你丫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于是我闭上眼睛,飞快地睡着了。   如果说楚晏枫是我的噩梦;那么睡着以后,不用见到他,一定就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了。我始料未及的是:不仅仅是梦里,还有醒过来之后,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有一句古话说的好——福兮,祸之所倚。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上天替你带走了楚晏枫,它的好处不是白给的,你还要为此付出一点儿代价,而这个代价就是:我,无辜的铜板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糊里胡涂地关进了一个地窖。    第8章 酿月断魂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地窖里的黑暗,上下打量着这个地方。无非是些蜘蛛网、耗子洞、破酒瓶罢了。换做别的姑娘可能就哭闹着要死要活了。但我是弦歌坊里长大的柴火丫头,关柴房这一类事情,就成了我的特长了。   我叹一口气,地窖和楚晏枫,我还是愿意选楚晏枫的。只是我被那几个莫名其妙的黑衣人弄醒的时候,楚晏枫就已经不在了。   记得那时候我睡得正酣,迷迷糊糊中听到两人说话。   “头儿,也不知道那个男的会不会功夫?”   “哼……就算他的武功天下第一,也横不起来了。花妙娘可是给他下了迷药。至于那个娘们儿,自是不足为患……你小子一会儿只管放着胆子,给老子好好干活!”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要逃,就被那几个黑衣人用一块布捂住了口鼻,接着就不省人事了。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了这个鬼地方。   楚晏枫去哪里了?我又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来?花妙娘又是谁?   正思索着,头顶上的隔板就被搬开了。   我听到一个笑吟吟的声音说:“你上来吧。”   虽是言语含笑,却让人听了头皮发麻,好似这潮湿的地窖里起了一股阴风。我费力地站起身来,照她说的做了。   地窖上是一间废弃的旧屋,堆着一些杂物。屋子中间赫然坐着一个美艳的年轻女子。她上着精致的妆,一对细长的眼睛微微上翘,一袭红色衣裙,半遮半掩,露而不俗,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段映衬得越发撩人。她有烟花女子的风情万种,又有她们无法比拟的傲然之气。   她怡然地靠着椅子,双目微阖,也不看我,只问:“知道为什么将你关起来吗?”   我轻手轻脚地挪向门边,也不回答她说的话,一心想着要在她发现之前,逃离这间屋子。谁让她审人的时候闭着眼睛的,不逃白不逃嘛。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得逞的时候,她红色的水袖一挥,就将我捆了个扎实;她再一勾,被捆成粽子的我就被狠狠地摔到地上。   我被摔得生疼,再扭头去看那个罪魁祸首,她却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毫无光彩,原来她看不见东西。可是她却知道我的确切位置,而且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我捆回来!桃子姐说起的红衣厉鬼也不过如此吧,想到这里,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地窖和红衣厉鬼,我还是愿意选地窖的!   “那么,我们换一个问题,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她细长的手指拂过额间的菱花痔,小指翘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的角度,只一个细微的动作,女子的妩媚在不经意间已经流露得淋漓尽致。   男人?楚晏枫吗?于是我干脆地回答:“没有关系。”   “你们不是鹣鲽情深吗?”   谁说的?鹣鲽情深?我们不仅鹣鲽情深,而且还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呢!谁知道他飞到哪里去了。   等等,她如何会知道我和楚晏枫假冒夫妻的?我似是从未见过这一号美艳女子啊。我上下打量她,越发觉得她的鞋子,比起她的脸来,更让我觉得亲切。等等,鞋子?那与卢老太的是同一双。难道说……卢老太真是个可以幻形的女鬼……   某某曾经曰过:世界是物质的世界;铜板,你要淡定,这个世界才没有鬼。   细细想来,只怕那日是我与楚晏枫来得太唐突,她的鞋还未来得及更换,就匆匆出来迎了客,所以才会奇怪地穿了一双妙龄少女才用的鞋。而她手中的拐杖,起的应当是导盲的作用。我那天光顾着看她拐杖与鞋子去了,也没有在意她的眼睛。如此一想,此女子是卢老太无疑。   她见我不答话,继续问:“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俗话说得好: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就乱动。于是我急忙分辩:“我不是故意要假扮郭夫人的。女鬼……哦不,女侠,你就放过我吧。”我拼命地往外挤眼泪,挤了一会儿又想起她是个瞎子,自是看不到我楚楚可怜的样子,也品鉴不了我出神入化、神出鬼没的演技。遂干脆坐直身子,开始说明整件事情。   我一再强调自己在整件事情里只是个被逼无奈的道具,还顺带将自己美化为规劝楚晏枫不要行骗的正义女神。临了,我觉得挺对不住楚晏枫的,于是补了一句:“姐姐,你瞧楚晏枫也挺不容易的,他为了几坛好酒跋山涉水的,也并无冒犯之意。而且他不也行骗未遂嘛,你顶多算他一个居心叵测,就不要再计较了。”   那女子嘴角微勾,摆出一个诡异的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吗?”她顿了顿,“凭他的功夫,若要逃脱,应当也不算难事,可他为了救你,硬是不顾安危地回来厮杀。你若不那么重要,我怎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抓到他?”   什么?楚晏枫也被她抓到了。本来还指望着他良心发现回来救我。这下好了,他倒是良心发现了,结果连自己也给撘了进来。还让那恶女人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我们的关系,怀疑我的品位。   那女人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害怕了。于是抬起头来,说:“你最好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你与那个男人讲得有一字差错……我就将你的舌头割了。”   本姑娘最讨厌被人威胁了,况且我说的事情还全是事实,至少是我知道的全部事实。于是我嚷:“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爱信不信!”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红绫一过,我的右脸火辣辣地疼。我只觉得委屈:我好声好气地同她说实话,她不信也就罢了,竟然还打我。臭楚晏枫,真没用,女人还打不过!害我平白无故地跟他一起遭罪!   她傲然地站起身来:“你最好清楚你是在和谁讲话。你好生想想,明日我再来问你!”   “喂——你把我解开——你把楚晏枫带过来啊——”我冲她嚷,她却置若罔闻,精确地找到了门,流畅地打开、关上。若不是我确信自己看到她无神的双眼,一定不能相信: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盲人。   门开时的那一瞬光明恍惚地刺痛了我的眼,接着,一切又浸入了黑暗。我又饿又累,本来在这种境况下,我应当静下心来,好好考虑着要如何逃出去。可是此时,我却心慌意乱,莫名地替楚晏枫担心起来。   这玉溪坛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光是一个白发老妪变成美艳女子就足够说明了,更何况这女子还身怀绝技。楚晏枫说他是来贩酒的,但我隐约觉得并不是那么简单。从弦歌坊逃出来的那个夜晚,他似是被什么人追着,所以才会和我一起,匆匆躲进临安近郊的树林子里。一路走来,我同楚晏枫也都是住最好的店,吃最精致的食物。作为一个不得志的酒贩子,这样下去,只怕是要破产。我不清楚他这次的泉州之行是随性为之还是早有计划,更不了解他的身份与目的。   若他本就另有打算,而今又成了瓮中之鳖,自是如肉在俎,危险得紧。   第二天,那女人果真又来了。她说:“饿了两天,你应当是要跟我说实话了吧。况且,那男人已经被我打得要死不活了。你若是想要救他,最好就全招了。我再问你一次,你们,是什么人?”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知道……”   她朝门外击了两次掌,就有两人将楚晏枫拖了进来。彼时,风流倜傥的楚晏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血染红了他以前一丝不苟的衣服,就连墨色的长发也如枯草一般毫无生气。整个人,像是失了支撑的玩偶一般,任人丢弃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只呆在那里,说不出话。心里竟莫名地哀恸起来,眼角也不自主地泛出了泪,再不忍看向那边。估量不出自己究竟落入了怎样的境地。   她用空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你若不说,他的今日便是你的明天。”   “我只知道他叫楚晏枫,再多的,不知道了。”   她欲伸手来打我。却被一旁的一位婆婆拦住了:“小姐,依老婆子看,这姑娘委实是不知情。你就莫要动手了。”   “好,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就暂且放过她。”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要等的人,也一直没有来,看来这筹码也的确不值钱。婆婆,你打点一下,送她下去吧。”说完,就走了。   那女人的话我只听了个半懂,却分明听懂了“下去”的意思呐。我想啊,不就是去接见接见阎王,品鉴品鉴孟婆汤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婆婆真的给我端来一碗汤药的时候,我却没那么豁达了。此时,那碗□□离我只有一寸远,我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句话。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人固有一死,能够明日死,今日就不死。   我被这句富含哲理的话深深地启发到了,于是,我豪迈地打翻了婆婆手中的汤,大声地将那句话吟了出来。   婆婆可能是被我的气场震到了。呆在那里反应了半天,才说:“哎呀,可惜了这活血祛瘀的良药。”她见我一脸的敌意,又笑着说,“姑娘家的脸可是顶要紧的事,自个儿得好好爱惜。”   我自是知道自己的脸昨日里被那女人打得肿了起来。却不明白在死之前喝下那么一碗药有什么用。于是我说:“难不成阎王会觉得我生得漂亮,然后收起来当个小妾?”   “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怎么就老把‘死’啊,‘阎王’的挂在嘴边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兴许会苦些,但活着总是好的。”   我看到婆婆褶皱的眼角带着笑意,莫名地觉得很是温暖。于是问:“婆婆,可是你们小姐说要处死我啊?”   “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婆婆会说我有趣。因为,“下去”的意思呢,不是下到另一个世界,而是下到玉溪坛的下一层。而这里,才是真正的玉溪坛。   我站在楼梯的末端,看着这望不到边的酒窖张大了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工作,制曲、选料、蒸酒、封口、入窖,每一步皆是秩序井然。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竟没有一人抬头,仿若手上的工作就是全部。   下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酿酒有这么多讲究。就连最简单的封口也很有学问。婆婆见我不明白也就耐心同我解释:“每坛加蜡三钱,竹叶五片,隔水煮开,趁热封口。酒便能经久醇香。”   她将我交付给一个祥和的大婶,安排了个相对轻松的活。婆婆临走前,我请她替我照看楚晏枫。她却说,不必担心,他很好。我不明白,楚晏枫被伤成了那个样子,如何还能好。只当她是说来安慰我的。从玉溪坛出来之后,我回想她所说的,才知道这并非是宽慰人的话。   相处下来,我才知道,领头的大婶虽然看似祥和,却沉默寡言。不仅是她,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怎么说话,也极少笑。他们讲半句留半句,我才明白:这里不仅是个酒窖,亦是个囚笼;而上面的,只是一个伪装与空壳。   那是两年前的一天,掌势的卢老太遣散了老弱家仆,只将青壮的召集到地窖。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总归是衣食父母的指令,也就没有多想,一齐来了。卢老太却当着众人的面,变成了位美艳女子。大家正想问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就以倨傲的姿态宣布了他们未来的命运——就如我现在所见的——终日不见天日的工作。   他们之中也有过人想反抗。但那狠毒女子却早在饭食里下了一种叫酿月断魂散的毒。这种毒-药每月都需要服食部分解药来抑制毒性,如若不然,那么,月圆之日便是死期。这种稀罕的毒-药是闻所未闻的,解药就更不知道要从何配起,以至于大家不得不被钳制。   当然,也有人想过要报官,但那女子却率先就说了:“若是你们不想活,尽可以去。不过,那些昏官弱兵只怕抓不到我。即算抓了我,你们也不太可能拿到解药。因为我这人向来害怕孤独,即算是死,也要拉上些人同路。当然,越多越好……”   他们放心大胆地让我知道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又不害怕我会泄露出去。如此看来,我同这里的其它人一样,除非有仙人搭救,否则很难重见天日。却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我的吃食里,多添了一味叫酿月断魂散的佐料。    第9章 柳暗花明   才出狼窝,又如虎穴,就是我真实的写照。不过我却也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人是心甘情愿被束在这里的。这样的,倒也不在少数,是愚昧短视,还是被所谓的前景广阔大有作为蒙蔽了心智?我旁敲侧击地问,才知道,那些人多被饥荒流民所扰,若是在家里种庄稼,极有可能颗粒无收,濒临饿死。到了玉溪坛,虽自由被束,却至少能喝上稀粥。   这样的活法,无非是惨与死的抉择,两弊相权,取其轻。不过是活得没有尊严而已,至少活着。   辛劳一天,我终究抵不过困倦来袭——我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华丽得让我不愿意醒来。梦里,我思慕的那位白衣公子踏着斑斓的彩云落到我的身边,轻轻地将睡着的我搂在怀里,低声说了一句:“没事了。”分明是三个很简单的字,从他好看的嘴唇里说出来,却万分好听。他横抱起我,将我带离了孤独与黑暗。于是,彷徨与寂寞应声落地。   我分明觉得有人在枕边轻轻叫我,却固执地不愿意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雕刻精细的床栏,别致的熏香小炉,厚重的檀木家具,还有一个扎着包包头的可爱侍女。她见了我疑惑地表情,不待我问,便心思玲珑地解释道:“铜板姑娘,这里是沧澜谷。楚公子是这里的贵客,您是楚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贵客。”   “楚晏枫,他在哪里?他还好吧?”   我记起了上次见他那血淋淋的场面,一下子懵了,踏上鞋子,也不顾自己认不认路,就往外跑。却忽然间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我抬头,愣在那里。天哪,我难道还在做梦?   他蓦然低头,揉了揉我散乱的头发:“许久不见,你受苦了。”   我猝然抬头,不期然撞入他的眼眸:“你说过,要来救我……”   “对不起,我来晚了。”旖一。   我身子没有大好,笑容却强撑着:“不晚,不晚,胳膊腿儿都还在,你能守诺,我就十分开心了。”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而这又是千里之外的泉州。我自是卑微的一方,谁让我第一眼就对他有了奢念呢,只不过不断告诫自己心止莫念,方能挽回些失态。   他见我若有所思,便也不再多说,只道:“楚公子在隔壁。”   是了,楚晏枫……也不晓得他如何了。虽然我很想问问眼前的人如何会来救我,又怎么会在这沧澜谷中。但我依旧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表情要如何摆,不知道话要如何说,更不知道要如何呼吸。于是我干脆跑到隔壁去看楚晏枫了。   我是事后才想到的:我手足无措完,就跑到楚晏枫那里,这个行为就本身来说就是十分十分地不妥的。因为这很容易让人误解成——楚晏枫引发了我的手足无措。可事实却非然。   大概是见到了“意中人”之后太过于激动,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以至于我跑到楚晏枫房间之后,就异常激动。所以,我不明就里地推开了楚晏枫床前端坐着的偷懒丫鬟。   啊,如果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对这位丫鬟说三个字,那就是:你继续!可是,正如某位哲人曾经说过:生活每天都是现场直播,没有NG的CHANCE!所以,不才的本姑娘铜板就为了此次不成熟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我与这位偷懒丫鬟的妹妹苏小姐度过了三天勾心斗角、笑里藏刀的日子。话说,一个丫鬟的妹妹怎么就成了小姐了?嗯……那是因为这个丫鬟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丫鬟——她是这沧澜谷的大小姐,苏清韵!   端庄的苏大小姐是非常有涵养的,以至于被我野蛮地推到一边仍只是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甚至当苏二小姐在门口无意间见到此景,要磨剑霍霍向铜板的时候,大小姐亦是得体地拦住了她,说:“她只是太担心楚大哥了,推开我也是情之所至。你莫要怪她。”   我觉得大小姐哪里都好,就是有点胡乱用词。那个“情之所至”似是用错了地方,但我又不好意思改口纠正,生怕拂了她一心维护的心意。所以我只能一个劲地在旁边傻笑。   此时,我才发现床上坐着的楚公子——他唇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正等着看好戏的样子。他精神已经大好,同我那日所见的判若两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转眼就好了?   我惊咤地跑过去,问:“你没事?”   他摆着一副“难道我应该有事”的表情,没搭理我。只是看向两位小姐,嘴上笑意愈浓,说:“我同旖一许久未见,还请两位小姐行个方便。”   我正准备踏出屋子,旖一是谁?可是他却挑眉:“旖一,你准备去哪?”我回头,指着自己,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难道他在叫我?他缓缓点头。   我略微定了定神,说:“楚晏枫,你替我换了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说:“嗯,铜板太过俗气,不如换个简单的,既你已出了弦歌坊,那就前事皆忘吧。一切都重新开始,就叫旖一吧。”   很奇怪,我居然不抗拒这个名字:“旖一就旖一吧,简单容易写。”我咂嘴,“不过你其他的那些套路,还是留着忽悠其他姑娘吧。”   “我只试试效果,效果好的话,我是要用来忽悠其它姑娘的。”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似是忘了,你完全不在姑娘这一列,不能用常理衡量,试了亦是白费功夫。”   我说:“算了,看在你特意跑回来救我,又大病初愈的份上,本姑娘就暂且不同你计较。”   难得见到他脸上浮出尴尬的神色,我只默默地看着,也不点破。他说:“本公子不过是受了点小伤,也休养了好些天了,很快就没事了。”   我心中疑惑,问:“难道你不是昨夜被白衣公子搭救出来的?”   这么一问,我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白流了,那天那个病恹恹的人压根儿就不是楚晏枫。那是她们想从我嘴中套出实情而设的局。楚晏枫被下了迷药,自然打不过他们,却也没有弱到成为瓮中之鳖的地步。虽没把我救出来,自保还是可以的。所以,他只受了点轻伤,就趁夜赶到了沧澜谷寻求帮助。   楚晏枫说,他实在是不明白,明明被下迷药的人的是他,昏睡不醒的人却是我。我云淡风轻地回答:“也许,那是一种不寻常的可以传染的迷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楚公子,你眼光要放开阔一点。”   我说这个的时候,楚晏枫正坐在床上喝药,他喝下的药就全喷了出来。等顺了气,就一边擦着药汁,一边装成云淡风轻的样子,道:“你——的确很让我开眼。”   受了夸赞,我自然万分高兴,就同他打听起玉溪坛之外,沧澜谷的事情。当然,其它都是陪衬,我主要想听的还是白衣公子的英勇事迹。   那夜,楚晏枫出了玉溪坛,身后却依然跟了几个追兵。他中了迷药,步伐不稳,轻功自然也大打折扣。没走几步,就被追上了,他一面厮杀,一面抵抗着药效的发散,几近撑不住的时候,白衣公子出现了。他轻踩竹尖而来,剑光过处,追兵顿行;随手施为,就将他们阻于剑下。   “他的剑法不错,从招式套路上来看,倒像是沐曦灵岛的功夫。”楚晏枫垂着眸,淡淡地望了过来,目光中多了一丝探寻。   “沐曦灵岛?是什么门派?”我皱着眉头,“武林中的派别我就听过殷玉城和傲剑门,这个什么岛的不太出名吧?”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拿我的无知没法子。   “本也不指望你能知道。”他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似是在怅惘:“我对沐曦灵岛知晓得也不多,若不是因缘际遇,也许也会和世人一样,以为那是个传说。”   “只是,冥冥之中似有天定,这位来历不明的云公子,或许就是破题的法门。”楚晏枫的忽然看向我,“你认识他?他不像是路见不平,倒像是特意现身,过来救你的。虽然我从他的嘴里撬不出半个字,但我能感觉到。”   “也说不上认识,几面之缘罢了。”我微微皱眉。   楚晏枫却忽然打趣我说:“他不会是你某个记不清的恩客吧?”   灿然一笑,在房间里物色了许久,最后相中了书桌上的砚台,抄起来就将它往楚晏枫面上砸去。他虽受了伤,身手却还是敏捷,一把接在手中。   我说:“楚晏枫,云公子和你不一样。”   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的确和我不一样,我光明磊落,他却步步掣肘,想说什么,却偏偏不敢说,想要什么,却偏偏不敢要。”   “光明磊落?你?”我懒得和这般厚颜之人做过多辩解,只能无力地揉着额角,问他正题:“那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去玉溪坛是做什么的?”   他思索了一番,说:“先同你说说江湖事吧。”   我历来爱听这些个江湖儿女的恩怨纠葛,就静下心来,听他细细说来。   殷玉城和傲剑门乃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派。两派也是世代交好。前些日子,傲剑门的门主五十大寿,殷玉城少城主便遣了人送了佳酿过去。谁知道这酒竟然被人做了手脚,大家喝下都昏睡不醒,醒过之后,就发现傲剑门的绝学——把酒问青天失了窃。大家都道:殷玉城居心叵测,想挤兑傲剑门,独占武林霸主地位。再一合算,近来江湖中另有许多小门小派也是失了派中心法,只怕是这殷玉城的少城主好高骛远,一心想有些作为来,所以才用了这般龌龊的法子。   我问:“之前那几起失窃案可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楚晏枫摇了摇头。   我说:“那可不就结了,那少城主既有如此高明的手段,如何会用这么笨的法子来对付傲剑门。”   “如若那少城主真的得了其它门派的正统心法,他以此为筹码,如此欺凌傲剑门,自然也可被大家视作是对傲剑门乃至整个江湖光明正大的挑衅。”   “傲剑门如何说?殷玉城又如何说?”   “殷玉城本着第一门派的气度,自然说那等龌龊之事,他们不屑为之。对外宣称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会将赠酒的少城主关押拘禁。”楚晏枫顿了一顿,说,“傲剑门可没那么太平。老门主听说丢了秘笈,急火攻心,如今正卧床不起,大寿险些变成大丧。只等他们少主一声令下,便要与殷玉城一较高下。”   “你这个说法好是牵强,若是那殷玉城一心想挑事,如何会低头将他们少城主关押起来?”   “这江湖之中波诡云谲,人心莫测,孰善孰恶,又岂是这般好分辨的?兴许只是临场做戏也莫可说。”   我道:“那殷玉城现在岂不是众矢之的了?”   “各门派都持观望态度,毕竟傲剑门还没有任何动作。这两大门派若是斗起来,天下可就不太平了!”他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依我看,最倒霉的还是那个少城主,好端端地送些酒,却凭白惹出这么多祸事。被关起来莫说,还有可能丢了未来城主之位。”   “绕了这么一圈,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索性搬了条凳子,坐了下来。   “世人都道傲剑门的酒是从殷玉城来的?可殷玉城的酒又是从哪来的?”   “玉溪坛?”   “本来以为,以你的理解能力,我解释了,你兴许还渺茫着。小铜板,你今天脑子还挺灵光嘛……”   我说:“过奖,过奖,本姑娘脑子一向如此。只是楚大爷你眼拙……”这句话和楚晏枫未说完的下半句,“看来今天带了两只猪头过来”一齐响起。   楚晏枫悠悠地说:“嗷,确是我眼拙。我本以为你兴许有些日子还是顶着人脑袋出来的;如此一说,原来日日都是猪头。”   我笑容可掬地用甜腻腻的声音问:“楚晏枫,你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你是雄雌——是何等光景嘛?”我顿了顿,快声说:“本姑娘要是今儿个不趁着你受了伤,让你见识见识,我就此生不得开心颜了!!!”   说完,我挥舞着爪子,向仍在发愣的楚晏枫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他却轻易得收了我的手,将我抱在怀里,看向我的身后,说:“旖一这等小女儿脾气,倒让云少侠见笑了,是在下欠管教了。”    第10章 清水芙蓉   什么,云少侠?楚晏枫这等尴尬姿势、这等模棱两可的言语算什么?我想挣脱楚晏枫,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他在我的耳边细声说:“石头,你不想要了?”   我立刻不动了。只屏气凝神地听着那清冽如泉的声音,淡淡道:“冒昧了。”他顿了顿,说,“苏小姐让我来通知两位饭菜已经备好了。”   楚晏枫答:“劳烦了,稍后便去。”   之后,便是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楚晏枫手中的力道也随着这脚步声的消失一齐松了。   我挣脱他,问:“你要如何?”   他说:“沧澜谷以为你是我的女人,才会尽心尽力地救你。你自然要继续帮我圆这个谎。”   后来我才知道,楚晏枫要与我继续装情侣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这个——他不过是借着我挡桃花罢了。然而,他倒是快活了,我的日子却很不好过。   楚晏枫的伤本就不重,他又是个男子,自然不能娇气地让人往房间里送吃食,就下了床,说是要同我一齐去大厅。我与他并肩行在这九曲回廊之上,忽然忆起自己问了一上午,却还是不清楚他的身份与目的,不经怅惘起来。楚晏枫斜眼见到我若有所思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他说:“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你看,在玉溪坛的时候,正是‘不知道’救了你的命。”他顿了顿,“你只需知道我叫楚晏枫就行了。”   我答:“哼,我管你是叫楚晏枫,楚花心还是楚笨蛋……只要你速速将石头还与我,出了这沧澜谷,咱俩便各不相干了。”   我加快了步子,越过楚花心走了。不告诉就不告诉,好像本小姐稀罕似的。   吵架归吵架,戏还是要做足。毕竟此时此刻的我,依旧天真地以为:楚晏枫是为了救我出来,才欺骗了沧澜谷上上下下一干无辜大众。所以,帮他圆谎就成了我的义务。   听说苏谷主去泉州城与远道而来的故友会面去了,所以桌前坐着的就只有苏夫人、苏家两位小姐、云公子、楚晏枫和我了。桌上的美味珍馐让我看直了眼。我不禁感叹,真是万恶的地主阶级啊!难怪大家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慨叹!今日里,就让我这个冻死骨帮他们解决一下吃不完的酒肉,平衡一下日益分化的两极差距吧!   我吃得正欢,坐在旁边的楚晏枫却看不得我舒心,每每与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声:“旖一,这个是你爱吃的,多吃些。”或者“这个你虽不爱吃,却于身体有益,也多吃些。”   我被他这些不着边际的蜜语甜言说得心里发毛。本还耐着性子装成若无其事,却终于被他的一句“旖一,你这样瘦,总叫我心疼。以后还要替我生娃娃,要胖些才好。来,多吃些。”而引爆。   我刚要站起身来,打算将这一碗“浓情蜜意”往楚晏枫脸上泼去,却终于没有这般做。因为我看到对面的苏大小姐和云公子同时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我吃饱了,先告退。”   越过桌子,我看向他们的杯盏——依旧是满满当当的——看来苏小姐和云公子都没什么胃口。我再抬头去看他们的表情,两个人皆是躲闪着我的目光,抽身离开桌子,眼看就要消失在门口了。这一瞬,我嗅到了桃色花边的味道!云公子与苏小姐难道,难道……?啊,既生妙何生苏啊!我的那个想象果然会成为现实,多年之后,我就会落寞地看着他与苏小姐比肩而行的背影,然后一个人落寞地在街头掉眼泪。我还在愣神,却有人说话了。   “姐姐,你等等!”苏二小姐喊了一声,于是,云公子与大小姐两个人的身影就都停住了。她说,“我们家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不如就让姐姐准备准备,晚上品茶听琴吧。”   苏夫人接口说:“清韵,难得有贵客在此,你准备准备,不要失了沧澜谷的气度。”   苏大小姐犹疑地看了看楚晏枫,又转而看向她的母亲,福了身子,道了声:“女儿遵命。”   趁着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我已然回过了神,眼见着云公子与大小姐又要一齐转身离开了。我合计着自己绝不能这般坐以待毙,要趁着男未婚女未嫁,将云公子抢过来。毕竟有位高人曾说过——没有拆不散的情侣,只有不努力的小三。   我飞快地站起身子,道了声:“我也先走了。”就往他们两人走的方向追去。追他们的时候我还在遗憾,自己没能完成初先那个“缩小贫富两极分化”的宏伟愿望。   “云公子,请留步……等一等我啊!”他的脚步略微顿了一顿,却也没有回头。他身旁的苏大小姐倒是知味识趣地道了声:“清韵先行告退。”就莲步轻移,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如此不战而胜使我信心大增!   可是,真正站到他身边的时候,我又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时光的流逝变得微弱可察,他目光清冽、双眸极黑,似深潭之水,静静凝视着你的时候,一丝波澜也没有;久了,便清清凉凉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我定了定神,吞吞吐吐干干瘪瘪地说:“多谢你救了我。”   “这没什么。”说辞被冷冷冰冰地挡了回来,真是出师不利。   原计划其实是这样的:追上云公子之后,我将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绦丝帕。呃,各位看官说得不错,我的确没有带丝帕的习惯。所以,今晨遇到见到云公子之后,我就偷偷在楚晏枫房里剪下了一方桌布,揣进了怀里,以备不时之需。它除了颜色艳俗之外,还是很实惠耐用的,可谓“居家骗人演戏”之佳品。   掏出丝帕之后,我将用它在眼角细抹,等抹出眼泪来了,我就会这般说:“奴家谢谢云公子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公子救了奴家的性命,奴家这条性命就是公子的了。”他若是推辞,我就会继续说:“公子救命之恩,奴家没齿难忘,公子既嫌弃奴家,也只怪奴家生得不够美丽。奴家这就去向阎王讨张不厌烦的脸,来世再来报答公子!”   然后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之。他定是受不了女孩子这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样子。一心软,这事儿可就成了。   我当然知道计划与现实之间是有差距的,却不想差距这般大,为了缩小它的差距,我细声细气地问了声:“我可以以身相许吗?”   云公子愣了一会儿,说:“救姑娘的并不只我一人,我救的也并不只姑娘。况且你和楚公子早有婚约。”   真是丢脸,才刚开口,就被拒绝了。我慌忙转移话题:“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煦啊!呵呵。”刚说完这句话,太阳就隐进了云里,真是不给面子的太阳。我急忙又问:“被困玉溪坛的其它人也救出来了吗?”   他点了点头,说:“我已连夜将玉溪坛的地图送去泉州城知府手中,并附上了‘酿月断魂散’的解药方单。”   我惊讶地问:“‘酿月断魂散’鲜为人知,你却知道解?”   他轻轻答:“他们惯用的手段我还是应付得来。”   “那就好。那个……既然这么多姑娘抢着‘以身相许’,我也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换了副正经模样,“你有妩眉的消息吗?她还好吗?”   “妩眉?”他迟疑道,“你认识妩眉?”   我这才想起自己在船上的时候,蒙着面纱,他不记得见过我也是正常,了然得笑了笑:“不知道你中的毒好些了没有?”   他愣了许久:“你一直在……?”   弦歌坊,我知道那个风尘地令人有些难以启齿,但他的表情倒不是嫌恶,居然有悔痛。   “不必可怜我。”我笑笑,“能出来已是万幸。”何况还几次遇到你。   “没想到船上的竟然是你。”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自然而然,“我中的毒现在没事了,妩眉姑娘她很好,她托我回来救你,只是我到的时候,你似乎已经脱困了。”   “你平常都这么热心的吗?”我笑着眨眼睛,“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要来救我?”   “也不会,但你在船上帮了我——算是救了我半条命,我不过回头将你搭救出火坑,举手之劳。”他答得一本正经,半点旖旎都没有,像是刻意要跟我拉开些距离。   “妩眉和你的那位朋友借住在我临安郊外的一处小院里。你可以写信让他们安心。”   我点点头。   其实我还想多留一会儿,又苦于无脸面再呆下去,就只好落荒而逃了。   不想,他却叫住我,淡淡地说:“你其实可以叫我云淼。”   晚宴的时候,我仍在发呆,漫不经心地坐在楚晏枫身边。楚晏枫说我是着了魔风,忽然转了性子,竟能坐得住了。我就在心里头暗自辩驳:我这是为爱改变!云淼既然喜欢苏小姐那般温婉娴静的,那我也要大方体贴。不就是装矜持,装木头嘛,我也可以。   苏小姐携琴而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全然错了;和她比起来,我压根儿就是一不值一提的杂草。   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双臂挽着一根粉色的披帛,如一只素色蝴蝶翩然而飞。只略施脂粉,却已美若谪仙,一头如丝的黑发垂至纤细的腰间,只随意用一根木月梅花簪便轻松绾成了一个简单而随意的发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外如是,而我呢,整一个雨水生杂草,雕饰亦白费。   我看不清对面坐着的云淼的目光究竟落在了何处,只估摸着:但凡是个正常的男子都不会弃她择我。想到这里,不禁怅惘起来。   楚晏枫在一旁静默地看着,顺着我的视线,将目光挪去对面,蓦然沉默,皱起一边的眉毛,忽然有些了然,只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苏清悠已经开始抚琴了。她本就天赋凛然,又得名师指点,琴技自然完美卓绝。我只觉得琴音流畅,技法纯熟,连这首曲子也是不可多得的悦耳动听。   楚晏枫跟我解释说:“清韵这琴声配合着沧澜谷的独家心法,有涤荡人心之功。”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这么完美的琴声,却被我听出了“欲将心事赋瑶琴,弦断有谁知”的怅惘之情,果真是相由心生,古人诚不欺我。   如此女子,身份金贵无人可比,性格清雅如远山眉黛,饶我是个男人,只怕也是欣赏不尽的吧。   一曲终了,大家纷纷叫好。苏二小姐更是得意地站起身来,说:“旖一姑娘,你不是同样出身名门吗?应当也会筝吧,不如也来为我们抚琴一曲?”说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斜眼瞪着楚晏枫,皱着眉头低声问:“什么名门?”   他一本正经地小声答:“弦歌坊街巷皆知,也算得上名门了。这个我可没骗他们。”   苏夫人莞尔一笑,冲楚晏枫说:“你爹给你定下这门亲事的始末,我也略有耳闻,倒称得上是一段佳话。原来我还以为这灵岛只是传说,不想却是确有其事。”她顿了顿,略带怜悯地看向我,“只可惜五年前沐曦灵岛遭奸人覆灭,洛氏一门下落不明。如今旖一姑娘既被你找到,这是天意,也是缘分。我先敬你们一杯,望你们二位能够惜缘。”   云淼听到“沐曦灵岛”这四个字的时候,倒酒的手滞了滞,险些倾翻了酒杯。之后,又优雅恬然地继续倒酒,好似刚才只是我看错了。   我收回目光,斜眼去看一旁懒慢的楚晏枫,想必这个“洛氏一族”也是楚晏枫捏造出来的说辞,哎,一个谎言要用千万个谎言来补,也是蛮考验编故事的能力的。   我领悟不了苏夫人眼中的怜悯,也看不清楚云淼眼中重重叠叠的深意,只抬手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苏夫人提议大家一起举杯,我却颇为担忧地看向云淼。他余毒未清,可以喝酒的吗?似乎是觉察到我的视线,他回之一笑,倒是干净利落地将酒全都喝了下去。   苏夫人百无聊赖,又将话题拨回上一个:“刚刚小女既已冒昧开口,还望洛姑娘不吝赐教。”   虽然我不太待见苏二小姐,也并不姓洛,但人家苏夫人说得如此客气周到,我倒不好推辞了。只是“临死还要拖个垫背的”是我的一贯作风,于是我就站起身来,说:“‘赐教’我是万不敢当,但我却有个小小提议……” 第11章 良夜无心   “姑娘有什么好的提议尽管说。”   “刚刚大家既已听过大小姐的曼妙琴音,想必记忆犹新。现下,我与大小姐去里间分次抚琴,待抚琴完毕,便请大家辨别我们抚琴的先后顺序。”这番文绉绉的话说得我颇费心力,心下合计着下回再有这等事情,一定要逃之夭夭。   苏大小姐温婉一笑,说:“洛姑娘这个提议好是有趣,我倒是愿意配合。”   虽然我并不姓洛,但由着美人来叫,我还是愿意答应的。   云淼和楚晏枫也点头同意。   苏夫人道:“这回我倒是听了个稀奇。却不知琴音也可以当做谜题,既可锻炼弹琴之人,亦可考验听琴之人。来人,备琴……”   我再看向苏二小姐,她面露难色,迟迟不表态。我问:“二小姐,你意如何?”   我这么一问,她倒是答得干脆:“悉听尊便。”   我起身,向里间走去。经过苏二小姐身旁的时候,她哂笑道:“同我姐姐一起抚琴,你只会是自取其辱。”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我本就不如大小姐。这般打算,正是为了保全面子。   我的琴技自己心中有数,只不过不愿输得太过惨烈,故而想了这么个法子。   琴放在湖心亭之中,四周纱幔低垂,在晚风的吹拂下,低幔轻垂,湖周围散落的莲灯。我凝心安神,近距离看苏清韵抚琴,越发能体会到我们之间的差距。这差距是我无能为力,无可逾越的。心中竟蓦然觉得,若是输给她,我也不算太失面子。   湖心亭隐隐绰绰的黄光照在她洁白如玉的脸庞上,细细去看还有一层绒毛,她的神态端庄自若,眉目缱绻中带了一丝清甜的少女忧愁。我毕生所奢求的,她仿若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得到。   从湖心亭出来,我第一时间看向云淼的位置,却发现那里空空荡荡,略微有些失落。听苏夫人说,他略感不适,故而先行告退。   苏小姐提议:“大家不如将答案写在纸上,这样更能考验真功夫。”   苏夫人遂遣下人送上了笔墨,她说:“我倒是觉得两个丫头的琴音别无二致,没有听出琴声里头的玄机。暂且认输,姑且当个看客。”   此时此刻,苏二小姐已经被我拖下了水。她不通乐律,却又不肯认输。只贼头贼脑地越过我,向她姐姐求救。大小姐此刻有些心不在焉,自然听不到那微如蚊呐的求救声。我得意洋洋地冲二小姐做了个鬼脸。她瞪了我一下,便低头咬牙开始磨墨。   楚晏枫与二小姐俱已停笔。   我手中拿着二小姐的墨宝,正准备念。她仓惶地站起身来,说:“本小姐写错了顺序。”她将双手迭抱在胸前,说:“第一句说的是你;第二句说的才是姐姐。”   我看了半天,终于将那一团团的字认了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因为这两句诗实在是很经典。   苏二小姐等地不耐烦了,大声说:“你倒是念啊!难不成不认识字?”   既然你让我念,那么,我就念了:“二小姐觉得我的琴音是——艰难晦涩强入耳,三月不知肉滋味。”我咽了咽口水,继续念,“觉得大小姐的琴音是——君王若能闻此曲,从此君王不早朝!”   念完,我就将手摊开。意思是:这事儿跟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就是个跑龙套的。   楚晏枫毫不客气地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苏大小姐用帕子掩着面;我继续处变不惊,浑若无事;苏夫人已然涨红了脸,大声呵斥:“我请了师父教你琴棋书画,你却不学无术!平日里只顾着舞刀弄枪!你看看你,你哪里及得上你姐姐、及得上洛姑娘半分?”   苏二小姐虽耷拉着脑袋,拳头却握得很紧。此时此刻的她一定很想将我碎尸万段。但是,在将我碎尸万段之前,她的手可能是要废了。因为苏夫人罚她将《诗三百》抄五十遍,并勒令她两日之内交货。   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听楚晏枫的答案去了。他亦写了两句诗,第一句是: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第二句则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楚晏枫解释说:“清韵的琴声停得恰到好处,是情深而停。好就好在熟能生巧,琴音如一位深谙世事的美妇。旖一却恰恰相反。她应当是初次尝试这首曲子,探一步走一步,顾忌自然就多些。琴音似一位情窦初开、涉世未深的少女。”   大小姐接口说:“楚大哥的解释真是精辟独到。洛姑娘也的确厉害,只听我拂了两遍琴,便能将曲子记下来。”   我拱手,不由有些落寞:“还是大小姐琴技卓绝,若论起琴技娴熟,我自然不及你。”   我的琴技本就不如大小姐,若是用我拿手的曲子,万万占不了上风。妩眉以前教我抚琴的时间极短,我听曲的时间比练曲的时间多得多。日子久了,便练就这么一手本领——曲子只要听上个两三遍,就能知道个大概。再者,听曲的人见不到真正抚琴之人,他们若在我抚琴的时候,将抚琴之人想做苏小姐,那入耳的琴音自然也就婉转流畅一些。   晚宴散去,楚晏枫问我:“你真的不认识云淼?”   “假的,我以前认识他。”   楚晏枫侧过头来看我,等着我的解释。我说:“楚晏枫,你有没有听过‘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我觉得我和他就是这样。”   楚晏枫知道自己被耍了,白了我一眼,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   我毫无睡意,只是在这谷中闲逛。   晚风有些粘滞,夹着温热闷沉的雨意。落落庭院,我不过是个身外之客。   我忽然闻到一抹酒香,抬头,看到云淼正坐在屋顶喝酒。推说身体不适,原是躲起来当酒鬼,他并没有看到我,只是举着酒缸,仰头喝下,明明是豪气万千的动作却被我看出落寞孤独。   好像记忆之中,我也曾见过同样的侧颜,同样的落寞孤独的他。   一只酒瓶从屋顶滑下来,恰好砸在我的脚边。他的视线也随着下滑的酒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莞尔一笑,抬步要走,却倏然间被一只手拉住:“小心,别割了脚。”   我这才注意我打算落脚的地方正有一方碎瓦片躺尸,若不是他拉住我,只怕要见血。我对于他从屋顶到地面的瞬移倒是见怪不怪,心神全落到被他握住的手臂上。   愣了片刻,云淼仿若也意识到不妥,方才神色从容地收了握住我手臂的手,例行公事地提醒:“你小心些。”   我这才觉得他身形有些不稳,到底是喝空了几坛酒的人。方才的行动迅猛,到像是出于本能。此时此刻,他缓缓后退,倚着廊下的柱子,像是和我刻意保持一些距离。   我起了戏弄心思,笑道:“若是我踏上去伤了脚,这可如何是好?”   他一瞬不移地望着我,眼底藏下几抹混沌的醉意,良久才答:“我替你止血。你要去哪,我便背着你。”   我忽然有些受宠若惊,若是有这样的待遇,刚才应该当机立断伤一回脚才好。   云淼自然不知道我心中的小算盘,他到底喝得有些多,缓缓滑坐在地上,背抵着廊柱,右手搭在额头上。   我不由叹息,即使酒量再好,也不能把酒当水喝,况且他身上还有来历不明的毒。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酒量倒是出乎意料的好,但你为什么喝酒,不开心吗?”   “酒量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他歪曲着腿,右手搭靠着,头向后轻仰,脸上的清水沿着轮廓分明的面颊缓缓往下流,沿着喉结,曲折向下,没入领间。我蓦然收回逾矩的目光,庆幸他对我的视线浑然不察。   “你怎么会来?”他直视着前方,并没有侧头看我。   “随意走走就碰到了。”我莞尔,“觉得你很熟悉,很想亲近。可能因为你是我出弦歌坊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吧。”   “不过几面之缘,你怎知我是好人?”   “我有感觉。”   他静默着没有说话:“对不起,没能及时救你出来。”   “不会啊,算上刚才那次,你已经救了我两回。”   “你忘了刚才的酒壶是我滑下来的,你所处沾染或者即将沾染的困境,如果是因我而起呢……”   “那你也是将功抵过了,我原谅你了。”   云淼瞬间睁开眼,我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的表情让我错觉,仿若他等这句“原谅”已经等了许久许久。   我接过他手上的帕子,不觉有他地帮忙擦去他面上的水渍。   云淼闭了闭眼,不知道这种昏沉的感觉是因为酒精作祟亦或别的什么原因,他慢慢拉下我的手,我浑身僵住,他拒绝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可以千山万水的来救我,可以震惊乞怜地听我说原谅,我以为会有一个新的定义,却原来仍旧是陌生人。   我抽出自己的手,掩面粉饰着我的尴尬:“对不起。你的酒好像上头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你以后,尽可能离我,远一些。”   透过他散垂的黑发,我倒是可以见到他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那神光透着些许冷意,如黑夜中的月光一般,虽发光发亮却给人落寞遥远之感。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在我眼中,他光芒万丈,绚烂至极,可是我之于他,应该只比萍水相逢多一点,他没有像我一样迷踪深陷,而我也不可能迷途知返。   找个地方自舔伤口,明日从头再来过便好。毕竟,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他对我心意正如我对他的自然好,若是不,那我就曲线救国吧,既然一见钟情行不通,那就从日久生情开始下手吧。    第12章 沧澜奇遇   第二日,楚晏枫早早就将我拉了起来,说是要去泉州城中游玩。他递给我一套男装,说:“这样方便些。”我穿戴整齐,随他一起走到谷口。这才发现云淼与大小姐都在那里。   我若有所感地与云淼错开些目光,心中阵痛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何必,跟一个喝醉了的人计较许多呢?   我们四人正准备出发,背后就传来一个讨厌鬼的声音:“哎……我也要去……”   大小姐问她:“母亲交代你的事情,你可做妥帖了?”   那个讨厌鬼瞪了我一眼,又朝她姐姐嬉皮笑脸:“那个回来再做也是一样,姐姐,既然有好玩的,怎么能不带上我?走吧,走吧!”   于是,一行五人便到了泉州城。我从未正经逛过集市,看到什么都好奇,拿什么都想要。就扯着楚晏枫,让他给我付银子。楚晏枫问我:“凭什么我得招呼着你?”我指指后面的一干人,意思很明显:你既然要在人前装成爱我疼我的样子,自然要演得逼真一些。   楚晏枫笑着摇头一副无可奈何拿我没办的样子,我将吃剩的糖炒栗子、冰糖葫芦、枣泥糕一股脑儿地扔给楚晏枫,他左手提着我买的兰花、右手揣了袋糖炒栗子,额头上还戴着个昆仑奴的面具。   我走在前面,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他,仍旧是玉树临风,风采卓然。我生出的一点点破坏欲,被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他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像我的刁难任性古怪,他都可以照单全收。   清悠绞着衣带心事重重,我侧眼偷偷去看云淼,却被楚晏枫捉个现行,将我脑袋扳回来,笑道:“你正牌未婚夫在这,你的眼睛是要往哪里看。不是说要装得像一些么?拜托你走点心。”后一句的声音完全低沉下来。   我蓦然无语,却忽然有些情绪低落。   楚晏枫见我折腾累了,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酒肆,说是要进去坐坐。   小二将茶上上桌的时候,云淼他们也赶巧追上我们。我喝了两口茶,就凑过去听说书了。   这酒肆中说书的是个青衫老者,他右手拿了一把折扇,站在桌子上,那桌子周围则被围得水泄不通。   “县老爷挑灯起来,只见书桌上落了一封信。他打开一看,一份是玉溪坛的地图,一份则写满药名。他连夜带了人手赶往玉溪坛,可玉溪坛早已人去楼空。他派人去到地图上重点标记的房间,里头关押的竟然是两年前玉溪坛失火时葬身火海的那群年轻人!县太爷细细查问,这才知道他们被奸人控制,已然两年不见天日。他再细细一想,才知道那方单正是救他们的解药。   那厢傲剑门的少城主也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只要他前往玉溪坛,门派绝学失踪的案件就能水落石出。这不,傲剑门的少城主便派人来泉州求证。一经调查才知道,当日里引得两门派不和的那些酒,竟全数出自玉溪坛。   殷玉城一门也就洗清了嫌疑,听说如今殷玉城已和傲剑门冰释前嫌,吃了和解酒啦。只是吃和解酒的这天,殷玉城的少城主却不在。大家都知道这殷玉城的少城主上官晰涵不误正业,只怕又喝花酒去了!”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我想:名门望族里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倒是挺好的。毕竟可以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为大家无所事事的人生增添一抹亮丽的色彩。   趁着这间隙,便有人问:“如今这泉州府化解了两大门派之争,却不知道那功臣是谁?”   那说书的答:“县老爷起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信了。这人在泉州衙门来去自如,只怕是一功夫了得的游侠。”   “那可不是,不仅功夫了得还智勇双全。”我只这么嘀咕一句,不想却被那耳尖的说书老者听到了。他用折扇点着我的鼻子,问:“公子知道那侠客?”   我愣了一下,才察觉他说的“公子”指的是我,毕竟此时我穿了一袭男装。我答:“不知道,不知道……我只是猜测罢了。”我又赶忙转移话题,“先生可知那操纵玉溪坛的是何人?”   “听说是个美艳年轻的女子,倒也不知道怎么听到风声的,竟然让衙门扑了个空。听说她平日里在玉溪坛是个少女模样,一旦玉溪坛有外人到访就化妆成玉溪坛以前的管事的卢老太。如今各个府郡地方都贴了拿她的告示,她应当也逍遥不了几天了。”   我正听得起兴,却被苏二小姐给拉出了人群,她说:“我知道前头有个耍猴的,咱俩一起去看!”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说:“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一块儿走啊?还不是他们走累了,要歇息一下啊!”她顿了顿,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你要是想跟他们一起去也成,那可就没什么好位置啦!我可先走了!”说完,就一个人自顾自地出了酒肆。   我瞥了一眼楚晏枫他们坐着的方向,他们正喝着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哎……我又不比楚晏枫他们个子高,待会儿要是站在后头,看到的就全是黑丫丫的人头,那可就亏大了。   我赶忙跟上那丫头,在距她一步远的地方住了脚。我才不想跟那丫头一道儿走。她不动声色地在前头走着,仿若完全没有觉察我就在她的身后。我跟着她左拐一个弯、右拐两个弯、再左拐一个弯地走,走到最后,我自己都分不清是左还是右啦。我忽然发觉很不对头,这地方荒无人烟的,哪里会有什么耍猴的啊!我掉头要跑,她却一个闪身拦住我的去路。   我满脸堆笑地问:“二小姐,您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她嘟了嘟嘴,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没有啊,就是这里。”   我环顾四周,说:“这哪有什么耍猴的啊?”   她袖中忽然飞出一个带子,将我团团缠了个扎实,她再将带子另一头往树上一撩、一拉,我就被她稳稳当当地悬在了树上。她一边在树干上系着结,一边得意地冲我说:“懂了吧,你就是那只挂树上的猴儿。”   “你干什么,快点放我下来。”我急了,被她掉在这半天没有一个路人经过的地方,那还不得饿死啊。   她说:“我姐姐不懂得自己争取,我自然要帮她的忙!”   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难道她竟看出我中意云淼?   她拍了拍衣襟上沾的泥,说:“拜你所赐,我还要回去抄书,就先走了!”说完,耀武扬威地走了。   我也懒得白费力气去叫嚷着让她放我下来。索性闭上眼睛,思考着自己究竟如何才能脱身。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若是再没有一个路人,我就只能等死了。   正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却听到这么一个声音——“小乖,你给我跑慢点儿!”我急忙往下看去,只看到一只硕大无比的老虎,后头追着一个老人家。他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的,但是那头发像是许久没有梳理过了,胡子也在乱长,他不高,身手却还是矫健。那老人家嚷:“我既将你从红苑老姑婆那里借来两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也该听听我的话嘛,跑慢点儿啊!”   我看到有人,自然高兴,也顾不得这是怎么一号人物,就喊:“爷爷,您帮帮忙,将我给放下来吧。”   那老头子停下脚步,环顾四周,道了一句:“难道老头子我又幻听了。”就准备继续追他的老虎去了。   我急忙又喊:“上面,上面,我在上面!”他正站在我的脚底下,抬头看了一眼,说:“这年头怎么蜘蛛都这么大了!看来老头子我不仅幻听而且还幻视啊……”   “没有,没有……老爷爷,我是人,不是蜘蛛!你且放我下来啊。”   他皱着眉头,瞅了我一眼,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个人啊。”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得救的时候,他匡了我一瓢冷水:“老头子我正忙着,没空放你下来!我要找我们家小乖去!”   说完,就一边喊着“小乖”、“小乖”地,一边追那只老虎去了。我叹了一口气,冲那老人说:“老爷爷,您的老虎没往东,它往北边去了!”   他的背影一滞,停下来分辨了一下东南西北,尔后,往北边去了。我忽然很后悔:我不应该告诉他实情,若是他往东边找不到老虎,必然会折返;他若是折返,我被他救下来的可能性也就大了那么一点点。现下,他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继续被吊着,继续饿着,太阳继续往山下垂。等入了夜,只怕还要招来些许飞禽走兽,我的小命就越发难以保住了。我又累、又渴、又饿……只巴望着楚晏枫能够发现我不见了,然后出来找我。我哪里知道:现下楚大爷正悠闲自在地在泉州城中最好的馆子里听曲看戏。他居然相信了那个讨厌丫头的鬼话,以为我同那丫头一起看猴儿去了!   据楚公子后来坦白,他那天是巴不得我失踪,因为只有我失踪了,他才能摘下昆仑奴面具,好好地逛逛泉州城。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毫无顾忌地再失踪了一次。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此刻的我,仍旧被吊在树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已经入了夜,我分明见到远方有一双萤火虫缓缓向我飞来。不对!那不是萤火虫,哪样的一双萤火虫可以飞行得那么一致呢?那是一双眼睛,一双野兽的眼睛!苍天呐,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难道我铜板就要葬身于此?过了一会儿,却听到那古怪老头儿的声音:“娃儿啊……现下我得空了,救你来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见到那老头儿正倒坐在老虎背上。他轻松地从虎背上跳下来,仰着头看我:“娃儿,怎么样了?哎呦呦,娃儿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丫的,我被吊了一天了,说不出话也是正常的。难道要我活蹦乱跳地答:我牙好,胃口好,身体倍棒儿,吃嘛嘛香儿!一口气,吊五天,不费劲儿!   “娃儿,你别急,我这就救你下来!”他跑过去解那绳子结,解了半天都没解开,尔后自言自语地说:“哎呀……老头子手脚不灵便了,解不开啊……”   他索性放弃了,来回地在树下走,一边走,一边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用你的……刀……”我实在很渴,讲话都气若游丝的。   他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你瞧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这宝贝。”说完,从腰间拔出那把镰刀,挥刀就去砍那树上的绳子,竟然连一点儿准备时间都不留给我!   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13章 江湖怪人   我迷迷糊糊地转醒,却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添我的脸。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我赶忙着要逃,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我的脚踝实在痛得厉害,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那老虎见我醒了,又添了我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踩着猫步去到树下,用牙齿去扯那老头子的衣服去了。我这才记起昨天正是这怪老头把我从树上摔下来。那老头子现在正靠着树干打着盹儿,被老虎这么一扯,瞌睡就全醒了。当然,他的衣服也被撕破了。他本就穿了一身满是补丁、邋里邋遢的衣服;现在,袖上又新添了一个大洞,自然就更寒碜了。他满不在乎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周围,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   他咋呼地大声嚷了一句:“蜘蛛精!你不是在树上吗?”   还好我心理素质过硬,不然,我又要被他吓晕过去。我定了定神,说:“我是人,不是蜘蛛!”   “哦……既然你是人,怎么到树上去了?”   “我被蜘蛛精绑架了。”   “我就说怎么沾了妖气。”   “……”   “你这妖怪本事还挺大,竟然趁着我睡着的功夫,将小乖给蛊惑了!”   “……”   解释了好大一圈,我觉得我终于将事情的始末说清楚了,那怪老头儿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将我的小乖哄骗了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只硕大无比的老虎正以为自己是一只娇小无比的小猫,拼命往我怀里蹭。   “皇天后土,我以蜘蛛精的名义起誓……呸呸呸!我以铜板的名义起誓,我真的真的和这只外强中干的老虎没有半点奸/情!”   “好吧,暂且信你!”他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冲我说,“既然我救了你,你就应当有所表示吧!”他笑嘻嘻地说,“你身上有银子吧!带我和小乖去吃顿好吃的!”   事实上,我身上刚巧有昨天楚晏枫用剩的一些散碎银子。我点了点头,说:“好啊!但是我的脚崴了,怕是走不到城里了。”   他跃跃欲试地说:“我前两天刚和红苑老姑婆讨教了一下接骨正位的法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运用的机会啦!”说完,不由分说地拿起我的脚,一掰一扭。   我痛得惨叫出声!他却得意地站起身来,说:“娃儿,你试试,看能动没有?”   我哭丧着脸答:“能动的……”我还没说完,他就开始自我陶醉了,他说:“老头子我可是妙手回春、华佗在世、医术精湛……”   我打断他,说:“能动的那只也被你崴断了!”   “娃儿,你怎么不早说呢?”他又捋了捋胡子,说,“不碍事,我再来试一次。”   我赶忙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我崴着挺好的,你让小乖驮着我吧。”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将我扶上小乖的老虎背,说:“这样也挺好的,两只都崴了,就对称了嘛……我们老祖宗讲究平衡,平衡就是对称,对称即是平衡……所以,崴一只不如崴一双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再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真是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鸟在林中飞,难免遇怪兽。于是,我挑开了话题,问:“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好说,好说……我就是江湖中风流倜傥、貌若潘安、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智慧与美貌并存、英雄与侠义并重、黑暗与邪恶之克星,江湖人称山崩地裂鬼见愁水倒流的龙老六是也!”   “呃……这个称呼是不是有点长?”   “如今不都流行头衔嘛?”他顿了顿,说,“你看看你的名字,什么铜板,一听就知道是个财迷!”   “……”   他想了又想,说:“既然嫌长,你这娃儿就占点便宜,就叫我老六吧。”   我心直口快,问:“可以叫你怪老头吗?”   他忽然瞪着眼睛,鼓着红通通的脸颊,凑近我的脸,飞快地眨了眨眼,问:“我怪吗?我老吗?”我只得往后仰着身子,忙要赔不是,可是那怪老头忽然挑眉一笑,他说:“随你高兴好了。”   我们走了不少弯路,终于到了泉州城。   人民群众果然很爱护动物,见到小乖,基本都是一个反应——拔腿就跑!平白地空出一条空荡荡的大街给我们走。我想,照这种阵仗下去,只要将小乖往泉州城最好的酒楼门口一摆,好吃好喝的就全给送上来了,不仅不用付钱,还可以打包带走。   但是在吃白食之前,我先得将我的脚伤给治好。怪老头儿将我扶进医馆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在我耳边说:“我的医术也不错的,刚刚纯属失误,你要不要再试一下?”   我心想:你失误一次,已经将我的一条腿给废了;要是再失误一次,我的小命岂不就玩完了。我宁愿买瓶浆糊,将我错位的骨头粘起来,也不要再让你有机可乘——我宁愿相信浆糊,也不会相信你!   大夫说我的骨头没有大碍,只是有一只脚的伤来得奇怪了些,倒像是被人故意崴断的。他说这个的时候,我没有答话,只是斜眼去瞅站在一旁的怪老头儿。他双手乖乖地叠放在腹前,头也乖乖地垂了下去,一只脚丫子不自觉地在地上划着圈,一副做错事的小孩模样   从医馆出来的时候,我的脚伤已经大好了。小乖仍旧乖乖地蹲在医馆门口,睁大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见到我们出来,它竟欢快地摆起尾巴来。苍天啊……它到底是老虎,是猫,还是狗啊?   我大摇大摆地骑着小乖。小乖也终于有点儿老虎样了,昂首挺胸地踢着正步向酒楼进发。走在一旁的怪老头正发着牢骚:“红苑老姑婆还说这老虎认主人,真是唬小孩的屁话!这只死老虎才没那么聪明呢,它不仅跟他爷爷我耍脾气!还没眼光地认你这个娘里娘气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当主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乖回头好好地运用了那双虎目意味深长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小乖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你这娃儿可别乱说……我可是借来的,还留了张借条给红苑老姑婆。”   我算是明白了,是没经过主人的同意,却把东西给“借”来了。我问:“怪老头儿,你那把镰刀貌似也挺好用的。不会也是‘借’来的吧?”   “你这娃儿好不识货,这明明是把上好的弯刀。”   “镰刀不也是弯的嘛。我看着都一样。”   “……”   我觉得我算是出息了,竟然扳回一局,让怪老头也无语了一次。总算是到了如意楼。我兜里有钱,犯不着吃白食当恶霸;也无意将如意楼里其他的客人吓跑,坏了楼里的生意。就揉了揉小乖的额头,说:“小乖,你且在街角等着,我们待会儿就给你拿好吃的来。”   小乖点了点老虎头,乖巧地眨了眨老虎眼,退到一边去了。我同怪老头儿进到店里,伙计很快就招呼上来了,他说:“今儿个奇了怪了,平日里若是到了这个点,客人多得都坐不下,今儿个倒不知是怎么了?”我和怪老头倒是明白其中的蹊跷,却都默不作声。   怪老头儿点了一串我听都没听过的菜名,什么灯影牛肉、麒麟鲈鱼、诗礼银杏之类的,我只当自己是遇土匪了,暗自叹了一口气。菜一会儿就上齐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怪老头吃得正欢,却忽然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沾油的嘴,慌慌张张地说:“麻烦找我来了!先走一步!”刚一说完,就一个闪身,从桌子旁边的窗户翻身出去了。我不知道怪老头儿所谓的“麻烦”是什么,但是,在我愣神的这一会儿,我的“麻烦”已经站到了对面。   楚晏枫阴沉着脸,看着我只是皱眉:“铜板姑娘,你这顿饭吃得可还惬意?”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菜色可还满意?”   “不错不错,颇具特色!”   “这失踪可还玩得开心?”   “还好还好,内心迷惘!”   我还在为自己的对答如流、格式工整而沾沾自喜。哪知道楚公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墨色的眸子一沉:“你倒是自在。”显是气极了,他自顾自用手煽起了风,一边找了凳子坐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也只有着了魔疯,才会替你这么个混世魔王担心!”   我赶忙狗腿地倒了杯茶递给楚晏枫,道:“不敢当、不敢当。”他接茶的手一滞,目光停驻在桌上多出的一副杯盏上,问:“还有人,你跟谁在一起?”   “刚认识的朋友,说出来你也不知道。”我见楚晏枫只打雷不下雨,就放大了胆子,继续吃饭。   “你先说说看……”   “他好像是叫什么龙老六的……”   楚晏枫眉头一挑,缓缓地说:“他是我师父。”   我心下明了:“哦,原来他也是见着了你这个‘麻烦’,才跳窗户逃走的。”   楚晏枫扶着额角,不以为意轻嗤一声,跳转话题:“快点吃完,吃完便跟我回沧澜谷。”   “我不回,要回你自己回吧!”   楚晏枫只说了一个理由,我便乖乖投降了。   他说:“我听说云淼公子要走,本来今天就要启程的,却因为你的彻夜未归而耽搁了,现下也在找你。你既不喜欢沧澜谷,那我们明日便回临安。只是,你是不是应该跟大家道个别?”   走出如意楼,经过街角的时候,我分明见到地上有几个长长的老虎爪印,小乖大概是被怪老头给架走了,只是不知道怪老头会不会饿着它,会不会欺负它;更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再见面。   回沧澜谷的路上,我问楚晏枫:“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石头还给我?”   他愣了半晌,问:“你知道这块石头有什么特殊吗?”   “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小时候的记忆几乎模糊不清,却一直记得要好好保护那块石头。说来也算幸运,将我卖进弦歌坊的人贩子搜走了我身上的其他值钱的东西,却独独没看上这个。”我叹了口气,说,“你要帮我好好保管。若是还到我手上的时候磨坏了角,我都要找你拼命。”   他忽然侧过头来看着我,狭长的眼睛露出一丝精光,眯着眼睛说:“那老鸨好不识货。”   我有些纳闷,那块石头不仅开裂成色也十分差,在他看来,却很值钱?我闷闷不乐了:“既然值钱,你应当早些还我。”   楚晏枫摇头看看我,似乎是觉得我无可救药了:“等你想起这块石头的来历,再来问我。”   “你这样是强取豪夺!”   他却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现在戴着它,于你无益。你想要什么别的,我买给你。”   “不需要!”我真是有些生气了,“胁迫我很好玩?”   哪知道楚晏枫那厮却答得无比顺畅:“是啊,多一个小奴隶自然好玩!”   我背过身去,想生气,但觉得没什么立场,眼见着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   楚晏枫想来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分,开始扯开话题,絮絮叨叨地跟在我旁边,说起泉州城的美食传奇,像个老妈子。我虽然板着脸,但惊异于他的博闻强识,经不住被故事中的人物逗笑,自己生气的立场一度尴尬,很快又被他买来的人偶和吃食攻占了注意力,全然忘记要生气这回事。 第14章 玥影横斜   马车很快便到了沧澜谷,谷中景致很美,一望无垠的绿地浑若一体,上边缀着些色彩斑斓的小花,花儿又招来许多粉蝶,就又多了许多会走会动的花。风一吹,蝴蝶与散落的花瓣便都化成精灵,飞了起来。   出乎我的意料,苏二小姐倒是站在谷口,仿若很着急的样子。见到我与楚晏枫之后,又怯生生地怕与我撞见,掉头就走了。从楚晏枫的话中,我倒是能够猜出她的说辞,无非是“人太多了,我与旖一姑娘走失了”、“旖一姑娘不熟悉泉州城,记性又差,应当是迷路了”之类的。   我懒得去拆穿她,我与这金贵大小姐只怕过了今日便再无会面之期,我犯不着去记恨一个陌生人。还有,若是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楚晏枫和苏夫人面子上就都不好看了;即算是要报仇,我也犯不着牵扯些无辜的人。只当自己是被狗咬了一口,好了便算了。   云淼还未回来,楚晏枫让我先回房间。我本以为二小姐会来找我,没想到来的却是大小姐。她给我带了一盒子点心,鉴于我已经吃得很饱了,故而只摆在桌上参看,没有半分想吃的意思。   苏小姐是来给我道歉的。想来心思单纯的清悠到底把整蛊我的事情邀功似的告诉大小姐,后来跑去救我,却已不在原地,应该也内疚担心了好一会儿了。   听了苏小姐的解释,我倒是全然不生气了,甚至有些羡慕她们姐妹俩来:如果我有个妹妹,那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是否也就有人肯替我出头?如果我有个姐姐,那我如果做错了事情,是否也有人肯放下脸面帮我道歉?   或许是我的静默无语让苏小姐误以为道歉没有得到原谅,又抑或是她事先备下的一长串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令她颇感挫败。   在得到我的口头原谅之后,大小姐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得装作涵养很好的样子,强撑着瞌睡,听她继续说话。   不过灯下看美人,倒也是种不错的体验,只可惜这个美人是我的情敌,让我难免不自卑。苏小姐就像画卷中的人一般,眉目温婉,举止得宜,却又不会让人产生距离感。   苏小姐同我聊了些茶道,又同我聊了下诗词,发现我兴致缺缺,终于切入了正题。   “洛姑娘,冒昧问一句,”她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喜欢楚大哥吗?”   我有些疑惑不解,并未作答,只是皱着眉看她。   她倒是自顾自说起了些前尘往事。无非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比如第一次见楚晏枫的情形,那时他俩都是小毛孩,楚晏枫抢了他的玩具,她被他捉弄哭了。后来两人又长大一点,她病了,楚晏枫让他师父替她诊脉,亲自熬药给她之类的事。   我却觉得不对,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点儿小事,都被苏小姐真真切切地记在心里,若推说苏小姐喜欢云淼,这未免太过牵强。   “你喜欢楚晏枫?”我若有所悟地问她。   她只是低头,长长的睫羽在灯光下阴影重重:“我很想说我没有,但那样明显是自欺欺人,连沧澜谷的鹦鹉也知道的故事,我没想过要瞒着你。”   这样露骨的坦白,若我同样喜欢楚晏枫,只怕会招架不住。还好我心有所系,心下更觉释然,表示虽然理解不了苏小姐喜欢楚晏枫这一行为的受虐取向,但仍旧觉得她运气不错。   “你们青梅竹马,若我是男人,我也会选你。”我笑笑。   “听洛姑娘的意思,好像全然不介怀?”   “当然不会,你喜欢他很好啊。他能得到你的喜欢也是他的荣幸。”我尽量理智一些。   “可是你们……不是指腹为婚?”   我皱了眉头:“他这么跟你说的?”   苏姑娘点头。   我默然无语,静默半晌,终是无奈地帮他圆谎:“我和楚晏枫两个人天生就八字不合,虽然现在在一起,以后迟早会分开,不过是父母之命,保不齐哪天我就会被退婚。你一定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洛姑娘是说——你和楚大哥虽然是指腹为婚,但并不是两情相悦?”她的眉似蹙非蹙,仍旧十分动人。   我点点头:“你的理解没有错。”   门却在这时被打开了。   我看向门口站着的楚晏枫,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想来他只是随性过来走走,顺道为今天的言语道歉。不过这不请自来,破门而入的情势,倒真没把自己当成外人。   他自顾自地进来,自顾自地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眸光浅浅淡淡地瞟了过来:“你忘了你曾说过的话了?”   我怔然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动作,什么话,我怎么全然没有印象。   “今年八月初九,芙蕖池边,你许了什么承诺,自己应该记得吧……”   八月初九,我脑子一懵,一抹清晰的声音抽丝剥茧般在我的脑海重现——不如何,既然这样,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吧……娶了你吧?   “那天是你?”我扶额掩面,果然喝酒误事。   楚晏枫显然怕我的记忆不够清晰,神色淡然地陈述:“你强吻了我。”   我不敢抬头去看苏小姐的眼睛,我这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女骗子了吧,只恨不得撕烂楚晏枫的嘴,叫他再说不出话来。苏小姐仓皇告辞,我别无他法,只能起身解释:“苏小姐,你听我说,我并不姓洛……”   楚晏枫将我隔开:“你回去,我跟她说。”我被他的神色凛到,自然只能乖乖回退。   “既然是我和你的问题,就无关他人。你来找她要答案,本就是多余之举。”言语间,瞟了瞟我的方向,“我已定亲,你早就知道,原谅我慢热迟钝,没有早些发现,但现在说来,你悬崖勒马也不算太迟,抱歉,卿意厚重,缘浅难承。”   我从没听过如此理智直白的拒绝,不禁为苏小姐痛了一痛。这夜,果然漫长又难耐。   苏小姐仓皇而逃,剩下楚晏枫留在廊下,他在廊下立了一会儿,转而问:“不请我进来喝杯茶?”   我无语,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请自入。   我虽然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够到位,但也知道楚晏枫现在的心情不是太好,于是挪到一个较为安全的位置,等着他开口。   可他沉默半天,只是在自顾自地将茶当做酒来喝,气氛有些凝滞。   我自顾自地掂量了一个觉得还不错的话题:“我觉得苏小姐很美,人也不错,爱好也广泛,棋道啊、茶道啊,她好像都精通……”   楚晏枫脸上浮上一抹冷笑:“所以?”   我原想说,其实你们还挺相配的。   只是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于是说了别的: “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好玩,才把我从弦歌坊带出来。我有时候感激你,有时候又觉得你可恶。可是假造婚约拿我当挡箭牌这件事,我觉得你做得不够漂亮,毕竟,我只是个在弦歌坊长大的柴火妞,装不像知书达理的大小姐。而且,你应当顾虑下挡箭牌的感受,我不想让人误会。”   “你是这样想的?你觉得和我有婚约,是件可耻的事情?”   我觉得此刻的楚晏枫有些不可理喻:“我没有这么想过。只是,骗人总归不好。”   楚晏枫抬眼,眼眸深深如寒潭之水,隐秘、冰冷而又忧愁,这样的神情,让我疑心我说错了话,但我觉得自己说的,好像并无不妥。   沉默片刻,只听他说:“这些都无关紧要,是我执着了。”然后就一个人退了出去。   夜有些深,我辗转难眠。不知是因为身上伤口还没有全,还是初夏里天气太不爽利。听到有响动,估摸是我等着的人回来,便披衣坐起,连鞋也没穿好,就趿着出了门。   云淼见我狼狈地站在亭中,忽然一愣,笑道:“你没事就好。”   我默然无语,酝酿了一晚上的话,此时却不知如何说。   “云大哥,听说你要走?”   他点头:“我和沧澜谷素无交集,叨扰许久,是该离开了。”   我走近几步:“去哪?”   “天下之大,无非是四处看看。”   庭中月色柔软,我却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起底,索性坦白:“我知道我说这番话可能有些冒昧,但你是我出弦歌坊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现在孑然一身,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不知能否和你作个伴,跑跑江湖,看看热闹,找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住上几年,待到腻了,便再换个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等着他的反应,岂料他居然笑了:“小铜板,你的设想很好。只是上次你也看到,我身上的麻烦很多。世间苦楚,轮番便尝,不会有停歇之日。你跟着我,只怕永远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你急着离开,是因为触怒了玉溪坛?”   “不止玉溪坛,我的仇家有些多。”   “我不害怕。何况,玉溪坛之事也是因我而起。我听说,那个红衣女鬼已被官府抓住,不会再来寻仇。”   “那天跟你说的,看来你一句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神色一凛,我那天哪里是没有听清,只是宁愿相信他是醉了而已,怔忪中,只听他又说了一遍,“离我远一点,小铜板。”说完,便转身而去,留我一个人站在廊上风化。   看来,他讨厌我。   也是,一个弦歌坊流落出来的孤女,既不好看,也不温柔,换做是我,只怕也不愿结交。   所以,必须要变强一些,变得能够保护他,不做他的累赘,这样才能站在他身边。   我终于明白“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的感觉了。不过,我一向是个“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之后去睡觉”的豁达之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就是了,顾影自怜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回房间收拾包袱去了。   我会变强的,云大哥,你要等。    第15章 有缘萍聚   云淼和楚晏枫他们在谷口告别的时候,我正躲在谷口的一块大石头后面。   我已决定要去拜师学艺,长些见识,最想学的是医术,云大哥身中奇毒,我须得懂些药理,才能治好他的顽疾,免去他每逢月初便痛苦难言的弊痛。至于其他,从长计议便是。   他们互相道别,说些珍重,许诺再会。我藏在石头后,不愿意被他们发现。   楚晏枫却无意提到了我,他说:“铜板昨夜睡得迟,方才我去叫她,好像还没醒。只怕她要错过送你这个救命恩人的机会了。”   “洛姑娘自听到你要离开的消息后,就有些古怪,只怕不愿意感怀伤别。”苏清韵补充。   我在石头后藏得好好地,心想,是啊,不愿意感怀伤别,所以选择不告别。我虽立志学艺,但找师傅也得有门路,我先偷偷跟着,看云大哥打算去哪,路上若有合适的师傅,我便留下学艺。   云大哥拱手:“浮生倥偬,有缘萍聚。”   接下来是苏小姐的声音,她说:“云公子,家母身体不适,未能亲身相送,遣我送些吃食给云公子路上吃。”   我伸头去看,只瞧见一个包包头丫鬟给云淼送上一个大包袱。云淼见推脱不得,只好收下。苏大小姐又说了好一阵客气俗套的惜别之词,这才放云公子走。我听得两方的脚步声都消失不见了,又探头探脑地左右瞧了瞧,这才走了出来,朝谷外奔了去。   眼角扫到楚晏枫和苏大小姐并肩而行的背影,觉得他们也挺相配。我的决定做的仓卒,不想多生事端,所以也没有跟楚晏枫道别,只是留了一封书信,告诉他我一个人闯荡江湖去了,无需挂怀。   我还在信里头跟他约定,让他两年之后的今日到临安城脚下等我,我会找到一块更好的石头,来换我的宝贝。此外,我“借”了他一些银子,到时候也会一并还他。我还旁敲侧击地让他好好珍惜苏大小姐,不要再去花天酒地了。我觉得楚晏枫经过了我的悉心点拨,脑子可能会开窍一点。下次见他的时候,可能就携着美人一齐来了。   我害怕云大哥发现我的行踪,只远远地跟着他。中午出发,此时已近黄昏。街上颇为冷清,只几个无家可归的饿殍或坐或躺地窝在街边,路人皆是躲闪不及、行色匆匆。   云淼却走了过去,将那一袋吃食分给他们。那些乞丐只当云公子是活菩萨,感激涕零地叩头。   云淼脚力很好,而我脚伤未愈,要强撑着才不至于将他跟丢。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只觉得双腿发麻,肚子极饿,正巧看到路边有个卖烧饼的小伙推着摊子,一副收摊回家的模样。   我急忙拦住他,说要买个烧饼。他停了脚步,手脚麻利地帮我包上一个。因为请怪老头的那顿饭是楚晏枫付的钱,所以我身上还有整整三百两巨款。我找出一张银票,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面值,急忙退还给我,说:“姑娘,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找得开这么大的银票。”   我一副可怜模样,舍不得将烧饼还给他。他见我这样,就笑呵呵地说:“反正我也收摊了,这烧饼也吃不完,白送给你就是了。”我喜笑颜开地道谢,啃着烧饼,继续追云淼去了。   走了半天,仍旧没有见到他的影子。难道我因为贪吃,将他给跟丢了?而且前面正是个岔道口,左边还是右边?我正沮丧着,忽然察觉背后篡来一股凉意。我稍稍回头,注意到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一对上我的目光,就匆匆避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心下一紧,暗自后悔:我买烧饼的时候露了财,不仅跟丢了云淼,还给自己惹上了麻烦。   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加快了步子,也不去想云淼究竟是走的哪条路,径自往左边去了。眼角余光一瞥,那几个人似乎已经跟上来了,我吓得不敢再看,拔腿就跑。   可是,我显然忘记了自己脚伤未愈。这么一借力,剧痛传来,跑得自然不快。很快,我就被他们围在了中间。因为是夜晚,街上本就没有什么人,即算有人,那些平民百姓也不敢招惹这些地痞流氓。我想,这回是真的玩完了。   “小姑娘,不要嚷,乖乖把银票给我们。不然不会有好果子吃。”其中一个大汉凶神恶煞般地对我说。我的脚顿时软了,说:“几位大哥,我将钱全都给你们,只求你们留我一条小命。”   我掏出三五张银票颤巍巍地递给他们,其中一个稍瘦一点的喜笑颜开地来接我手中的银票,正要答应。一个满脸刀疤的独眼龙高个子恶狠狠地打开他的手,对他吼:“你这个没出息的,这么一点就够了?给老子滚到后面去,看你爷爷我是怎么打劫的?”挨了打的瘦子连滚带爬地躲到独眼龙的身后,哆嗦得一句大气也不敢出。   独眼龙走了过来,凑近我的脸,我吓得急忙后退。他说:“想弃财保命?这么一点钱就想打发我们了?”他顿了顿,又朝后头的另外几个劫匪说,“兄弟们,咱们哥儿几个将她卖到天香楼做个花娘子怎么样?”   我急忙将银票一股脑儿全掏出来,颤巍巍地说:“大哥,全在这里了。”他冷声一笑,道:“算你识相。”我作势要将银票全给他,却抓准了时机,将所有的银票一股脑儿地洒向空中。趁着他们发愣的间隙,拔腿就跑。   后头的劫匪发愣的发愣、捡银票的捡银票、也有反应过来要来追我的。但我已经一个急转弯,拐进了街边的一家客栈。我想,他们虽然横行霸道,也不至于抢到店里来,这下是安全了。   小二凑了过来,问:“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我支吾地答:“住店。”   他说:“好嘞……五十文一宿,姑娘要住多久?”   我吞吞吐吐地说:“小哥,我被打劫了,身上分文不剩,你让我在大堂里坐一晚上便成。”   “哎呦呦,原来是个没钱的主。我们这是做生意,又不是开善堂的!没钱的就请出去吧!”小二顿时变了脸色,不由分说地就要赶我走。小二这么大声地一吆喝,大堂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就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我被他们看得无地自容,只觉得委屈急了: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跟丢云淼不说,还被打了劫,现在又要被人扫地出门,要是再遇上那几个坏人,就又要被卖到青楼里去了。我鼻子一酸,竟泛出些泪来。   这时,一个粉头粉脑的纨绔子弟摆着折扇,支开了小二,他道:“这姑娘是跟我一起的。”小二便赔笑着低头下去了。他摇着扇子,扮作翩翩公子的模样,向我走了过来。我向来就讨厌这等人物——夜里本来就凉,他还要拿把扇子扇风,以为自己很拉风吗?他显然不明白——每个女子心中都渴望风一样的少年,但是她们并不喜欢抽风少年。   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就更让我觉得讨厌了,他说:“哟……小姑娘,你要住店啊……成,跟本少爷住一间就是了。”说完,竟要来拉我的手。   我嫌恶地往后一躲,兀自跌入一个清冷的怀抱。一股力道将我往他的身后带,我抬头看了看,顿时心头一暖:“云大哥!”   他将我藏到身后,冷冷地看着那位抽风兄。   抽风兄可能是风吹得太多,脑子不太清醒,不怕死地跟云淼抬起扛来:“哼……竟敢跟本少爷抢女人……你算哪条道上的蚱蜢,给老子滚远些……”   云淼低了头,冷哼一声,也不看他,将目光移向别处,缓缓地说:“打架可以,你不要弄脏了我的袍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本少爷可是……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根筷子擦着他的耳边直直地钉在了墙上,他的几缕头发缓缓地落了地。若是再往右偏一分,落地的怕就是抽风兄整个人了。我听楚晏枫说过,知道这是以气御物的功夫,云淼身形未动,却足以要了那人的性命。他冷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欺善怕恶的抽风兄被云淼身上的凛冽之气所震,愣在那里半天,最后哆哆嗦嗦地扔下一句“下次走着瞧!”,就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了。   云淼唤了小二,吩咐道:“备一间厢房给这位姑娘,顺道做些小菜上去。”说完,就往楼上去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叹了口气,知道他是生气了,就默不作声地跟在店小二身后,去房间睡觉了。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有人坐在我的床前,抚着我的额,道:“小铜板,你太傻,我已经逼迫自己离开你一次了,难道你还要我逼迫自己第二次?”   第二天转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我推开门,刚巧见到云淼站在门口,他敲门的手正抬到一半。我笑笑,示意他进到屋里。他淡淡抬眸,眼底一片鸦青之色。   我支吾着开口:“我不是有意跟踪,只是想出来见见世面,顺道去拜个师,不至于自己像昨夜那般任人欺凌,只能靠你搭救。”   云淼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些精致的糕点,听到我的话,他微微皱了皱眉:“不必太过辛苦,做普通人也很好。不过自保的法子,多学一些倒是很有必要。这是枣泥糕,你应该会喜欢。”   我吃了一小块,入口即化,比起柔枝做的只怕不差。我点点头,眼睛都亮了:“很好吃,谢谢你。”   云淼盯着我:“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笑道:“我身上的银子全被劫匪给劫走了,本想去拜师,现在看来该赚钱了。”   “你说要跟着我,还作数?”他平平淡淡地看了过来,仿若说的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我目瞪口呆,只急忙点头:“当然,当然。”   这回轮到他错愕了,他缓缓一笑,道:“既你要学些功夫 ,我便先教你轻功,你愿意学吗?”   他既这么说,就是暂且不打算赶我走了。我得寸进尺地说:“好,那我们先出去逛逛”    第16章 故人相逢   因为是清晨,空气格外新鲜,柳梢拂过江面,漾起一丝涟漪。远处,山水如墨、寒鸦似星。可是,这么一个宁静的清晨却被一阵势如破竹的马蹄声给打乱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云淼往怀里一拉,三匹风驰电掣的白马从耳鬓边疾驰而过,扬起一地尘埃。   我劫后余生地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跑马都不长眼睛!”   云淼看着他们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青木崖出事了。”   果不其然,那三骑正是青木崖的信使,如此来势汹汹,便是放榜去了。我和云淼走到城西的时候,榜前已围了许多人。我费力地挤进去,只见捉拿玉溪坛红衣女子告示旁还贴着另一张,那告示上说:青木崖昨夜失窃,木幻神针被贼人掳了去;不仅如此,青木崖门主也死于非命,但死状却异常安详,仿若睡着一般。那贼人技法纯熟,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青木崖悬赏百金征集能人破此奇案。   我道:“只怕又是那红衣女子干的坏事!”   云淼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不会,她向来只取秘笈,并不害人性命。况且,门主死于铸梦术,这种技艺失传已久,她不见得会。”他顿了顿,说,“赏银百金?铜板,我们先去青木崖一趟。”   我和云淼买了两匹马,一人一骑,向青木崖去了。我们下马拜见,出门迎接的却是昨日里的那位抽风兄,原来他就是这青木崖门主的儿子,木白。见到我和云淼,他的态度顿时傲慢起来,说:“昨日里账还没给算清,今天倒自动送上门来了。念在我爹丧期未过,老子无意为难你们,你们自行下山去吧。”   我扯着云淼的衣袖,道:“哼……云淼,我们走……干嘛帮他?”   云淼随了我的意,翻身上马,背对着青木崖一干人等,轻道:“令尊可能是死于铸梦术。”说完,就要轻夹马背,绝尘而去。   “且慢!这位少侠,还请大堂一叙。”说话的是一直站在抽风兄身后的另一位公子,他面容平淡,话语中却自有一种沉着自若的王者之气。他说:“在下木枫,少侠知道我爹的死因?”   原来,这青木崖门主有两位儿子,大儿子木白,是个纨绔子弟;二儿子木枫,倒是位正人君子。只可惜这门主死得突然,没立下什么遗嘱,所以这青木崖怕是要落到抽风兄手中给糟蹋了。   木枫挽留我们的时候,抽风兄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木枫引我们进入大堂,说:“可惜家父已经入殓,死者为大,若是开棺验尸,只怕会受到多方阻挠。”他顿了顿,说,“不过,少侠倒是可以随我去木幻楼察看木幻神针的失窃现场,兴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云淼点头应允,我们便往木幻楼去了。说来这木幻楼也颇为奇特,背倚万丈悬崖而建,楼高百丈,稳稳地矗立在绝壁之畔,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仿若这悬崖峭壁随时都可能和木幻楼一齐倾塌,将仰望之人压个粉身碎骨。   木枫正要领我和云淼进楼去,却被守楼的弟子给拦了下来,他道:“木幻楼乃青木崖龙脉所在,外人不得入内!”   “你可看清楚了,我是外人?”   “二少爷,您当然可以进去,但是他们……”他双手一拱,道,“请二少爷不要让属下为难!”   “谁的命令?”   “禀二少爷,是大少爷的命令。大少爷说了,木幻楼失窃,是属下的失职。他让我加强巡防,将功补过!”   “又是他?”木枫转过身来,道,“云少侠,待我跟家兄解释清楚,再带你们上木幻楼!”说完,扔下我和云淼,径自找抽风兄理论去了。他这一去,便直到日薄西山也还没有回来。要不是木枫遣弟子替我和云淼安排了住处,我真要以为他想将我俩晒成肉干。   我觉得这青木崖好生奇怪,明明是他们重金悬赏招人来查案,却又处处为难——尸体不能验,案发现场不能查。我同云淼说:“只怕杀死门主的人就是抽风兄吧,他处处阻挠,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云淼淡笑,道:“现在没有证据,不好胡乱指摘。我对凶手没有兴趣,对铸梦术的施术人却有兴趣,这术法失传已久,若门主真是死于铸梦术,无论如何,我都该去会会他。”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云淼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他道:“不是我们,是我,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安心呆着。”   话虽这么说,就此罢手却不是我的作风。所以,我只是躺在床上装睡。三更时分,终于听到隔壁开门的声响,我翻身起床,蹑手蹑脚地跟在了云淼身后。   云大哥显然已暗中探查过去灵堂的路线,走起来驾轻就熟,我跟着他,便也走运起来,并没有遇到巡夜的弟子。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几乎要被发现了,但那些草包打着哈欠,硬是迷迷糊糊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我暗自感叹,青木崖有这样的弟子,想不被偷,只怕也难。   庭院曲折,正殿却也易寻。我跟着云淼,很快便找到了停放棺柩的所在。贡桌上的长明灯幽幽地闪着光,一阵风过,白纸灯笼打着圈儿,孤零零地嗖嗖作响,灵柩旁纸人的影子也忽大忽小,那些白纸人儿在烛光的掩映下笑得异常诡异!   灵堂里空荡荡的,只一个白衣女子倚着柱子睡着了,大概是守灵太累,犯瞌睡了。我并没有进去,只躲在门口的角落里,给云大哥把风。   窸窣一阵响动,我蓦然听到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是一抹清冷熟悉的女声:“你无需费心了,他并不是死于铸梦术。”   我虽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偷偷看去,也只见到一张寡淡苍白的脸,并没有什么特别。   “故人相聚,本应扫榻相迎,今日的情境虽寒碜了些,但我想见你的心意是真,不然也不会百般周折地将你‘请’来这里。”我只默然躲在门外,猜不出这女子是谁。   “原来是你。”云大哥平铺直叙,听不出半点情绪,自然也没有故人重逢的欣喜,倒是教我莫名担心起来,“多年未见,你一定要戴着一张人皮/面具跟我说话?”   那守灵女子听到这话倒是笑了起来,动作雅然地撕去脸上覆着的面具,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五官从上至下一一展露,答案也渐渐揭晓。见到她的真容,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它发出半点声音。   没想到,这位女子亦是我的故人。   纵然她有倾城之姿,容貌殊绝不似真人,却也是我不愿意回想,不愿再见的一位。只是没想到,她会和云大哥认识。我惊惧地躲在门外,再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云大哥背身而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你引我来,有什么目的?”   花妙娘轻嗤了一下:“虽然早知道你不想见我,却没想过你与我虚与委蛇都不屑。”她本就黯淡的眼眸此刻更无光彩,让我觉得她的情意非虚,“你就不问,我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你知道的,问了亦是枉然,我已选了我要走的路。若是你挂念儿时情谊,就该当做没有见过我。”云淼的声音依旧平仄无奇,略微缓了缓,“我只是好奇,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   花妙娘将自己纤长的玉指覆在那一对黯然无光的眸子上,笑道:“练功练的,也无甚大碍。当年,宗主下令将你放去海上。我害怕自己心慈手软,跟你一个下场,便索性练了最阴毒的功夫。现如今,也不过是求仁得仁,你不必怜悯。”   云大哥笑了笑:“你从来不是个需要人怜悯的姑娘。”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竟自嘲一笑:“倒是我多虑了,你的怜悯只怕从不屑于给我。倒是我犯了痴傻。”一个所向披靡,我眼中不可一世的姑娘,精明得无以复加,现在却无措地认为自己痴傻,我便是在愚笨,也领悟出了一些门道。   “我们现在立场不同,能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已是极为不易。就怕哪一天一道命令,我们不得不刀剑相向,所以还是不要互相惦念得好,你说呢?”   果然无情最为伤人。   我虽一边暗自庆幸云大哥的冷漠自持,却又一边可怜花妙娘的钟情错付。虽然只寥寥数语,我却也参悟,原来,我和花妙娘同病相连,倒不知是云大哥是浑若无绝,还是在刻意忽视。   “在我以为你永堕海底的时候,觉得摧心剖肝之痛莫过于此。今天才知道,是我见识浅薄、磨砺不够。”花妙娘的唇角浮出一抹苦笑,笑容又于顷刻间消弭,她的神色倏然间变得坦然肃穆,“多谢你让我消除妄念,完结多年以来我一个人的迷踪深陷。”   “抱歉。”清冷的语调,沾了一丝不忍,却完全没有内疚。   花秒娘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一句,她已决心斩断一切牵扯,干脆利落地从拐杖里抽出一柄细长的利剑,架在云淼的脖颈上。   前一刻还在叙旧,下一刻就刀剑相向。我心中一片惶然,害怕云大哥被她掣肘。   楚晏枫早说过那把拐杖不寻常,原来当中藏着冷剑,与这蛇蝎美人的行事倒也相称。   “你确定不再回去,与我恩断义绝,与宗主分道扬镳?”   云大哥不为所动:“这么多年过去,你应当知晓我的选择。”   “呵……你心里果然没有我半分位置,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你明知我对你有意,却一再避让。宁愿忍受每月的毒煞,却不愿向我低头、向宗主低头,消失多年从未现身。好,你很好。”她的语气平稳,眼角却隐有泪痕。   “云淼,你既要销声匿迹,就该彻底些!不该再来插手我的事!那日你来玉溪坛劫人,我的属下将你认作二公子,便畅通无阻地放了你进去。”她顿了顿,又说,“他们回禀我的时候,我便觉得事有蹊跷。二公子远在大辽,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地到泉州来?我左思右想,这才大胆假设你尚在人世。你既想苟且偷生,就不该再来招惹!你想救的是谁?是谁让你甘愿冒险?大动干戈?”   “没有谁,只是憋闷已久,路见不平而已。”   花妙娘显然不信,她的剑又贴近一分,云淼的脖颈便渗出血来,她道,“我虽失了玉溪坛,若是将你带回去,自然也是功劳一件!”   云淼面不改色,缓缓地问:“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引我出来,为什么要杀人?”   “若我将铸梦术的消息放出去,自然不足以引你上钩。但我借木公子之口,将此事说得似是而非,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青木崖门主不但要死,还要因为铸梦术而死!”她冷笑两声,声音变得异常轻柔,“木白想要门主的位子,我想要引你出来;我替他杀了亲父,他替我散布消息,这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买卖。至于幻木神针,他既要额外给我,妙娘却之不恭,便只好收下。”   这个疯婆娘,竟然设下了这么卑鄙的陷阱——害了门主不够,还要来害云淼。   我见云淼被她挟制,避无可避,便有些担心。花妙娘背门而立,我也没多想,只偷偷露了个头出来,只偷偷露了个头出去,云淼见到是我,原本云淡风轻的面容显得很不云淡风轻,似是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脸色青黑,大约是恼怒我的自作主张。   我与他使个眼色,抓了一把碎石,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让他抓准时机!表达完这个意思之后,我就将手中的石头朝各个方向扔了出去。   花妙娘听到声响,顿时惊慌起来,她的花容月貌扭曲到了一起,大声质问着:“谁?谁?”云淼便抓准了这个间隙,从她的剑锋之下闪身而出,和她过起招来。   花妙娘的剑招很柔,她的软剑如一条妖娆的银蛇,让对手窒息在她的美丽之中,心甘情愿地做她的手下败将。但是,她的美丽或许可以蛊惑其他人,却动摇不了云淼,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便是这黑夜中最冷的剑。若是她可以看得见他的眼,只怕早已败下阵来;不必等到二三十招之后,才被云淼夺了剑,制伏在地。    第17章 月明星稀   就在这时,灵堂里忽然涌进许些青木崖弟子,他们纷纷拔剑,剑锋直指花妙娘。   只顷刻,情势已经急转直下,此时的花妙娘已然瘫软在地,没有了初时的戾气,她道:“木白呢?”   “木白?他既和你狼狈为奸,自然要被青木崖处置。我没想到的是——阿爹好心从外面带回来的盲女竟然就是杀他的人!”最后进来的是木枫,他带着隐忍的怒意,咬牙切齿。   我却也透过这里,隐约猜到,花妙娘只怕暗中与木白做了一出戏,木白篡位,她夺秘笈,倒是一笔很精深的打算。若不是她因为见到云大哥坦露心绪,青木涯的门主只能就此含冤,让逆子继承家业。   我虽听说过豪门无父子,但以为只是戏文,将现实夸大了说。现下亲眼见证,却是另一番别样的体验了——父子亲情真的大于权势地位吗?木白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花妙娘冷声一笑,说:“成王败寇,亘古不变。想不到今日竟被几颗石子给算计了。”   听到这句,我往大厅的阴影处藏了一藏。云大哥将花妙娘交给木枫处置后,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愣,先是开心震惊,后想到他是教我安心,又颓然起来。不过被他握着的手,却是回握了过去。   就让我死皮赖脸吧。   不多时,木白也被“请”上堂来。他见到花妙娘真容,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却仍想撇清关系。   “你是谁?你就是暗害父亲的凶手?”   花妙娘无力地笑了一下,规劝木白别再费心锤炼演技:“他们都知道了,你想装作不认识我,也是不可能的了。”   “你别血口喷人,我本就不认识你,你既害了父亲,就应当受死!”说完就去抽侍从的剑,打算一下结果了花妙娘。   那剑却被木枫轻易格下,木白呆愣在地:“你为何拦我?”   “大哥,方才这个女子已经将你和他的筹谋和盘托出。”木枫眼底有悔痛亦有不忍,他显然还不是很能接受这个父子相残的事实,“父亲虽平常待你严苛,却也是期望你能成器。他虽说过门主之位不打算传你,却从来是过口不过心,我没想到,你竟然因此动了杀心……”   木白显是知道事情败露,目呲欲裂,决定狡辩到底:“我没有!是这个女人污蔑我!我跟她从来就不认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花妙娘倒是冷静,也算是看淡世事,她笑说:“木白少爷,虽然当初你承诺,你做了门主,便娶我为妻,我虽不屑,但这情话绵绵却也言犹在耳。现下事情败露,你却只打算让我来顶罪?将自己的干系脱个一干二净?谋害你爹这件事,你是主谋,我最多算个从犯。那过量的附子可是你出的主意!”   “什么附子?我可从来没有碰过我爹的药。”   “爹在喝药?”木枫神色痛楚。   木白可能惊觉自己失言,慌忙说:“父亲最近有些脾胃虚寒,他怕众人担心,故而隐而不发。我也是撞见了前来诊脉的许大夫,才知道的。”   “所以你就借此机会,在他的药里做了手脚?”   “我没有。”木白神色黯然,“阿枫你信我。”   起初我以为木白只是个膏粱子弟,不学无术些罢了,品行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才觉得自己想错。他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很没担当,连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也不肯。   情况僵持不下,但夜终究会过去。   真相或许迟到,却没有缺席,侍女在木白的房间里发现了附子。有人指出,见到过木白和当时面色寡淡的花妙娘形容过密。   人证物证俱在,木白再辩,也是多此一举。   花妙娘和木白被侍从绑走,只是她临走之前还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是:“指甲、二月初一、桃树下。”   当然,无论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再去参悟了。   无论如何,青木崖的事情都算是圆满结束。几天之后,我和云淼已经下山,在歇脚的茶寮知道了这件事结果:木枫终是不忍,将木白被囚禁在青木崖。花妙娘被交给官差,毕竟她之前的青玉坛事件还欠个交代。木枫无奈,做了门主,执掌青木崖。   一番风起云涌之后,总算是尘埃落定。   我骑着马和云淼赶路的时候,他问我:“铜板,你有没有觉得这次的事情太顺利了?”   我点点头,答:“是挺顺利的,我们畅通无阻地找到了灵堂、山穷水尽的时刻石头救了我们、就是我曾以为天下无敌的花妙娘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最后救兵也来得忒是时候。”我思索一番,道,“邪不胜正乃江湖第一定律,我们顺着事物的发展规律办事,顺利是应该的。”   云淼点了点头,道:“或许是我多虑了。”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氤氲着一股雾气,冷峻的面容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他并没有主动跟我提到花妙娘,我也就不多问。只是隐约猜到:他们是旧识,却因为某种误会分开。别后相见,妙娘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对云淼是爱是恨。他无视她的倾心付出,她憎恶他的云淡风轻。于是,多年爱恨,便落得惨淡收场。妙娘是该赴死,却不应在云淼面前死,那样的她太卑微、太可怜。   感叹这些的时候,我们已打马来到渡口。云淼招呼我下马上船。我从未坐过船,不自觉地兴奋起来。江风夹杂些咸腥的味道铺面而来,莫名地令我感觉亲切。云淼在船上找了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将我安顿好之后,就下船离开——说是有事要办。临开船时,他才回来,手中还提着一打药。   我问他:“你不舒服?”   “只是染了些风寒,大夫说喝些药就没事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看着一望无尽的江面,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傲剑门。”   “去那里做什么?”   “傲剑门门主倾尽半身心力铸得一把好剑,他广邀天下英雄,想为此剑求一个主人。”   “云大哥想要那剑?”   他淡然一笑,道:“当然不是。不过是去看看罢了。”我转念一想,不想当裁缝的厨师不是好剑客;既要做一位好剑客,当然要对绝世神兵保持着高度的热忱;这就同书生喜欢收藏书是同样的道理——买来会看吗?不会!那买来干嘛?证明我是一个合格的书生!   云淼将买来的药拿到船舱里托人煎好喝下,就独自一人休息去了。这时已经入了夜,我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仰望着天空,天上的星星,孤寂遥远、神秘莫测——就和云淼一样——我虽起了窥探的心思,但有关他的身世、过往,我一句也不敢多问,害怕那是禁区——既然他没有想说的意思,我就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吧,毕竟,等到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而然便会告诉我。   糟糕,今夜恰逢星月,只怕他不会那么好过。   我敲开舱门,只见他果然蜷在一团,唇色苍白,额角全是汗滴。他眉头紧皱、眼睛紧闭,好像比上次发作还要厉害。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得从船家那里端来一盆水,不断擦拭他的额头,给他散热。   他难受,我却流泪,我果然还是太弱,保护不了他。   迷蒙中,他握住我的手腕,我想重新抽回来,却抽不动。人事不知,力气却很大,只能任由他抓着,单手拧干汗巾已是不大可能,只能索性将汗巾扔到盆里,只望这样,他身上的疼痛能传导到我的体内,让我替他分担些。   奇怪,看到他眼角紧闭的样子,我竟会觉得十分熟悉。仿若从前遇到过一般,还是在海边,可天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海。   动情动心,果然会魔障,甚至可能出现幻影。   第二日一早转醒,我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摸了摸落枕的脖子,蓦然间对上云淼的眼,昨夜我竟趴在他床头睡着了。   我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将手背到身后,却被他抓到。腕上有一抹抓痕,云淼皱眉。   “对不起。下一次,离我远一些便好。”   我没有再说什么要学医术的话,毕竟,我不想成为银蔻姐姐鄙视的那种人——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并不想被云淼看低。总有一天,我会帮到他,可以站在他身边,与他匹敌。   云淼已经没事,我们下船,他立在渡口,说:“翻过前头那座山,便是傲剑门了。”   此时,他已戴上一张银色面具,鼻梁之上的面容便全掩在了面具之下。露在外面的,是他薄凉的淡唇和弧线干净的下颌。朝阳照到面具上泛起刺眼的银光,让人不敢逼视,越发显得他孤傲冷漠。   他说:“这样安全一些,隐匿踪迹是我的必修。”   我了然地点点头。   傲剑门所处的陈州本就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现在又因为试剑大会,多了许多江湖人士,就更加繁华热闹了。我和云淼都嫌吵闹,便重新寻了个偏僻的客栈住下。这么一换地方,竟十分不巧地遇上了苏家姐妹。   大小姐只认出了我,并没有认出云淼。我跟她介绍说,这是我的远房表哥。她立马就相信了,还跟我说“你表哥真是一表人才”!我十分疑惑,不知道她是怎么透过面具,看出云淼一表人才的。但我的疑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她也夸奖店小二一表人才。所以这个“一表人才”只怕是她们贵族女子见面寒暄的惯用公式,我也就释然了。   她问我:“你怎么没和楚大哥在一起?”   我错愕地看着她,意思是难道他应该跟我在一起?   我这才知道,那日我前脚才出沧澜谷,楚晏枫后脚就跟了出来。可是,我们显然走的不是一个方向。我想,我不就是敲诈了他几百两银子嘛,他至于这么舍死拼命地追着我吗?可见女为悦己者容,男为悦己者穷的确是一句至理名言。我并非楚晏枫的“悦己者”,所以他一定是嫌石头分量不够,还想让我打张欠条。   我想这些的时候,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苏二小姐白了我一眼,提起桌上的剑,径自上楼去了。    第18章 双生迷踪   吃完午饭,我实在是闲得发慌,就去云淼的房间里找他。我敲了门,见无人答应,就推门进去。可是,他并不在,就在我准备退出来的时候,余光忽然扫到了地上的一方帕子,上头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是血!   我心下一紧,他有事瞒着我!是了,上次问他吃药做什么,他说是伤风,简简单单的一个伤风,又怎么会咳血?只怕又是那只在新月发作的毒越发厉害了。他的桌上还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白纸,上头写着九个字——指甲、二月初一、桃树下!   是花妙娘临走前,留下的话,难道有什么玄机?   二月初一,今日就是二月初一!   我急忙奔下了楼,跟小二打听了一下最近的桃花林,不顾一切地跑出客栈。出门的时候,我还撞倒了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苏二小姐。我并没有闲情雅致去扶她起来,径自跑了出去。   “喂——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苏二小姐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耳边,我在小二的指点下,总算寻到了一条去往桃林的正道。   眼前的绯色却越来越浓,近了,桃花就在眼前了。我放慢了步子,深怕惊扰了这林中桃仙。因是二月,桃花还未开尽,却已极尽妖娆,人在林中,如坠绯色云霞。   一座竹楼在桃林之中若隐若现,竹楼前摆着一张躺椅,躺椅上斜倚着一名玄色衣袍的男子,那男子的右手颓然地握着一只琉璃杯。一袭狐裘掩住了他的眉,他闭着眼,仿若在浅笑,又仿若在回味酒杯中的悠淡滋味。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云淼,我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他。   见到他没事,我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缓步走到他的身边,弓着身子静静地俯视他。只一瞬,他的唇便蜻蜓点水地拂过我的。我愣在那里,再不敢动。他缓缓地张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稍纵即逝。   云大哥醉了?他方才是把握当做了谁?才亲易吻了过来?   沉默半晌,我绞着衣带,率先开口:“云大哥,我见到你没在房间,有些担心,便出来找你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唇边勾出一抹浅笑,道:“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我的心一沉,他知道我的心意?虽然心跳得厉害,但我的头脑还是很清楚的,我暗自想:此时不表更待何时?   云淼现下喝醉了,若是他答应我自然好说,那我就死皮赖脸地缠上他一辈子;若是他拒绝我,我也只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他日后问起来,我便说那是他酒后幻觉,如此便可心无芥蒂地做一辈子的朋友。   想明白这些以后,我就视死如归地说:“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死皮赖脸地跟着你,无非是因为喜欢你。你……要考虑接受我的心意吗?”   他先是一愣,然后嘴角笑意愈浓,轻道:“你说你喜欢我,姑娘——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完全没看清他是怎么忽然从坐姿变为站姿、怎么点了我的穴道的。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口不能言、脚不能动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悠悠地说:“姑娘,忘记介绍自己了,我的名字是白云焱。而你口中的云大哥,可能是我的同胞哥哥,云淼。”   我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根本没有戴银色的面具,穿的也是一身云淼从不曾穿过的玄色衣袍,而他的妖媚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长得一模一样又怎样?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而我,竟被这个水货云淼给轻薄了!还“视死如归”地跟他道明了心意!   他看着面白如纸的我,似笑非笑地说:“姑娘,你说——大哥若是知道你向我投怀送抱,还会怜香惜玉吗?”他顿了顿,好笑地看着我,说:“不如……就让小叔我替你问问,看看大哥对你,到底有几分情谊?”   我心下一黯,他要对云淼怎么样?眼角余光一瞥,竟见到桃林深处有一位俏丽女子款步而来。她身着白色纱裙,腰间用水蓝丝软烟罗系成了一个淡雅的蝴蝶结,面容姣好、眉目如画,初初看去,竟似这桃林之中的桃花仙。   桃花仙大概是不知这林中还有别人,好奇地走了过来。   她不明就理、羊入虎口地走到水货身边,疑惑地看着我,我不能说话,自然没办法让她赶快逃跑,只一个劲儿地拼命使眼色。   没想到水货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温柔地对她说:“无暇,你回来了。”   天呐,他们竟然是一伙儿的!   桃花仙没有说话,只是同水货比了一串我看不懂的手势。老天果然是公平的,给了她美丽,就剥夺了她的声音。   水货大概是在回答她,指了指我,说:“这位姑娘是云淼的朋友,无暇,我们又多了一个筹码。”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跟黑屋子有着莫大的渊源,不然今生不会隔三差五地被关进来。这是竹楼里的一间小屋,有稍许阳光从竹缝里透过来。屋子的窗户开得很高,以我的个头,即算没有被点穴,也不可能爬得出去。   我发誓,如果我可以逃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云淼好好学学轻功!我可能是达不到“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境界,但是我一定要练成一种“遗靴神功”!   你想啊,我人跑了,还要扔下一只靴子;虽打不过,将那些坏人熏死倒也算得上功德一件了。   我想这些的时候,一条素色缎带倏地一下从窗外飞了进来,绕着房梁打了好几个圈。莫不是洛神显灵,救我的来了?待我看清那来人的面容,我的心霎时就凉了半截,她和洛神相差甚远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悬梁有术的苏二小姐!   她黑着脸,走了过来,解开我的穴道,示意我抱紧她。我想,若是我会轻功,一定不屑于被她救,如今还要欠她人情,真不划算。我迟疑的那一瞬,小屋的门开了,无暇站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跑得了一个,跑不了一双!我飞快地推开苏二小姐,道:“你快走。”说时迟,那时快,无暇一个闪身,纤细的手指就拽住了缎带!我们,一个也走不了了!   我以为无暇会马上去通知水货,可是她却将缎带交到了苏二小姐手里,将我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做完了这一切,她又开始比划,我大概是看明白了,她说的是——你们快走!   当时我就震惊了,难道无暇是被迫呆在水货身边的?她本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却被残暴不堪的水货掳来当了压寨夫人;她看不惯水货的所作所为,于是每每便将那些无辜的人放了出去……   我的故事还没有编完,就被苏二小姐带着,从窗户飞了出去。我们轻巧地落到了桃林里,又找了个桃花甚艳的地方躲了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二小姐的裙角竟沾了些血污。我心下一紧,道:“你受伤了?”   她没有答话,眼里依旧是千年难破的坚冰。我挪了挪身子,不管不顾地将她的裙角掀开,替她把衬裤卷了起来。金贵二小姐只怕是被我的举动吓到了,愣在那里,竟然没有反抗。   她的膝盖破了些皮,殷红的血顺着她纤细的小腿缓缓流下,鲜红与玉白相映,有些刺目的艳。我解下发带,替她包扎,问她:“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她反口问我:“那你刚刚为什么让我一个人走?又为什么替我包扎?”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本该是敌人的,即便不是敌人,也应当是陌生人。可是经过刚刚的生死与共,却让我莫名地想到了一个词——朋友。我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是多余。   “你笑什么?”   我没有回答。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我刚要说——我觉得你也是——可是这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忽然捂住我的嘴,将我的头压了下去,轻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一阵脚步声过后,我小心翼翼地抬了头,想看清楚来人是谁。不看还好,这一看却将我吓了个半死,那背影分明是早已当街处死了的花妙娘!难道她也有双生子?我忍不住要起身跟着,看看她究竟是人是鬼,却被苏二小姐按住了,她耳语道:“走这边……”   我们挑了一条远路,找到了一块藏身的巨石,竹屋在我们的百丈之外。不得不说,此处只怕是最安全的观景台了。竹屋前,水货依旧坐在躺椅上,身前跪着的是战战兢兢的花妙娘。   水货冷笑一声,道:“要不是有细作传信——暗中回报你的一举一动,你究竟还想欺瞒我到什么时候?”   “属下不敢,事情未办妥之前,属下断断不敢惊扰公子!”   原来,花妙娘亦有苦衷,看来她当真顾念旧情,并没有将遇到云淼的事情说出,不想却触怒了这位水货。   “说得好听,办妥?凭你一己之力,如何办妥?你打算将他怎么样?放了他还是杀了他?”   花妙娘犹疑不定,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算得上是标准答案,她试探地说:“他是我教叛徒,自然应当诛杀!”   “我劝你不要自作聪明,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宗主就不知道吗?到处都是山抹微云的眼睛。你不要把自己高看了,自不量力地去考量楼主会将云淼如何,替他做决定。你只是傀儡,不应当有脑子。”水货眸光一冷,手中的琉璃杯已然摔碎在花妙娘脚边,“偏听偏报的情况,以后不准再有!这次饶过你,若是下次,休怪我心狠手辣!”说完,头也不回地往竹楼里去了。   花妙娘的手指被琉璃杯割破了,她愣在地上半晌。良久,都没有起身。我心中疑云迭起,这又是唱地哪一出?   正在我愣神的时候,一双白靴轻点桃花而来,他凌空一跃,便稳稳当当地落在竹屋前。银色的面具与白色的袍子在桃花的掩映下显得飘然出尘。   花妙娘急忙站起身来,整理了泪容。我想:每个女子都不希望心爱的男子见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即算那个男子根本不会为她心疼。    第19章 七步化骨   竹屋里,白云焱应声而出,他的身后跟着无暇。此时此刻,时间仿若静止了,微风徐徐,轻抚桃林,桃花打着转儿悄然落地,似是花神无声的叹息,春花易败、韶华易逝。天地间只余下两抹苍凉的颜色,一抹白、一袭黑,其他的、便全褪色成残破无力的背景。四目相视,胜过千招万式、万语千言。   “兄长,许久不见。”   云淼墨色的眸子里一丝涟漪也没有,他冷声问:“铜板呢?”   “哦……原来她是叫铜板的!我倒是从未见过这么大胆的女子,竟然初次见面就对我投怀送抱。”他的重音恰巧就落在了最后四个字上,他是故意的!真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若不是苏二小姐拦着我,我早就要出去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了。   云淼的眸子隐隐一抖,说:“她真的在这里!”他握着司幽剑的手一紧,眼看着就要拔剑出鞘了。花妙娘快步上前,拦住他,道:“你中了骷髅骨,不能用真气!”   云淼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道:“不用你假惺惺地装好人。若不是你们劫人,你以为——我会来赴约?”   “不会来又怎样?现在你切切实实站在这里。”云焱笑说,“兄长,义父很记挂你。”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置我于死地?”   花妙娘眼中满是泪意,她咬着唇角,尽量使自己的语声冰冷:“没错,指甲里的骷髅骨是我下的,我就是要置你于死地!你余毒未清又添新毒,若是不跟我们回去,必死无疑。”   我心下一紧,好恶毒的女人。枉我思量半天,都不知道她所谓的“指甲”是什么意思。如此一想,说的只怕是青木崖老门主的指甲。她知道云淼必定会去验尸,便在指甲里下了毒!指甲、二月初一、桃花下,整句话连起来便是:指甲藏毒、二月初一、桃花树下、若不应约、必死无疑。   我心中寒意陡生,越往下想,便越害怕……难道说花妙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在她被青木崖弟子绳之以法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以逃出生天?那么,被当街处死的女子又是谁?   我只听得花妙娘说:“多亏了你,现下各个地方州郡拿我的告示才纷纷撤下。我不用再戴人皮、面具,这都是你的功劳。”   云淼闭了闭眼,笑道:“你这招金蝉脱壳使得好厉害……所以,那天和我交手、当街处死的都只是你的替身?”   花妙娘冷笑一声,道:“很聪明,不过……还是猜错了。我怎么会舍得放弃和你会面的好机会呢?”她顿了顿,“我不仅使了一招金蝉脱壳,还用了一招移祸江东。”   云淼听到这么一席话之后,本来云淡风轻的他显得很不云淡风轻。一旁的水货似乎很享受云淼表情的急转直下,他将双臂叠抱在胸前,唇边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将话语权完全交给了花妙娘。   云淼问:“难道木白是无辜的?”   “当然,谁会和木白那个草包做交易?只怕将门主的位子拱手让给他,他也坐不稳。”她莹白如玉的手指抚上额前的菱花痔,继续说,“我也是怜惜青木崖的未来,才如此做……”   云淼的眸子一沉,说:“和你做交易的人是木枫!”这句话不再是疑问,而是陈述!   花妙娘杏唇轻启,一字一顿,道:“你猜得没错。”   我的身子隐隐一抖……什么?正人君子木枫才是大反派!大反派还坐上了门主的位子!哼……桃子姐说得果然没错!恶有恶报是戏折子里才有的事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只是说书人的杜撰和谬想!   现在想来,青木崖一行疑点甚多,只是当时我们并未细想,做了他们的帮凶还浑然不觉:   首先,挽留我们的人是木枫;若是花妙娘和木白做了交易,他又怎么会赶我们走。   第二,木枫起初就引导我们将凶手想成木白,有意无意地提及木白阻挠我们查案。但是,自我们进入青木崖,木白便再未露面。所有的“刻意阻挠”都是木枫和守楼弟子的一面之辞。   第三,我和云淼夜行青木崖,却畅通无阻;那些守夜弟子明明发现了我,却对我熟视无睹。   第四,花妙娘虽是盲人,却有绝好听力,几颗石子怎么可能骗过她,她是故意放水。   第五,木枫的救兵也来得太快了些。要在深夜召集这么多弟子,非得敲警鸣钟;可是我们当时却并未听到钟声,这只能说明,他早有谋划。   我们以为捉住花妙娘就万事大吉,殊不知整件事情都是他们的圈套!木枫既同花妙娘一伙,那么花妙娘这招李代桃僵也就使得颇为容易。而木枫经此一役,不仅坐上了门主的位子,还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木白再无翻身之日,他这门主之位坐得也就再无后顾之忧!好毒的计谋!   花妙娘嫣然一笑,道:“云淼,多说无益,还请跟我们回去罢。”   云淼越过她,径自走到水货跟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你我之事,不必牵连他人,将铜板放了。”   他唇角一勾,道:“很简单,我顾念兄弟之情,你同我回去跟宗主领罪,我便放人,毕竟,我不愿意看着你死!”   云淼漆黑的眸子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他说:“那也要问问我的司幽剑答不答应?”说完这话,剑便横在了水货兄的脖子上。无暇和花妙娘皆是一愣,水货兄眼中却一丝惧色也没有,他懒懒地道:“杀了我、动了真气,你自己也会死,我们兄弟俩黄泉路上倒是可以做个伴儿。只是那姑娘也被我下了无忧梦铃,我们三个一齐死,倒也热闹。”   什么无忧梦铃,你个水货说谎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啊!我什么时候中了你的毒了?我正要跳出去,当众戳穿他的谎话!却被一人拉住了,这是一双大手,绝对不是苏二小姐的,我抬眼去看,呵呵,好久不见啊,楚公子!这真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啊……   我刚打算“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却被他点了哑穴,他越过我,低声对苏二小姐说:“清悠,你帮我看着她,等恰当的时机就带她走。若是嫌麻烦,就先将她给我敲晕了!”说完,青色的袍子一闪,人就不见了。   我立马可怜兮兮地看向苏二小姐,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不要敲晕我,我怕痛!苏二小姐鄙夷地望了我一眼之后,就别过脑袋,继续观察竹屋前的动静去了。   此时此刻,云淼的司幽剑依旧架在水货的脖颈上,剑心不在,空有剑形,无异于架了根树枝在他的脖颈上,给他挠痒罢了。   一阵清风吹来,桃花漫天,桃树的枝干相互摩挲着,簌簌作响。白云焱脑袋虽寄放在司幽剑下,但耳朵依旧好使,他冷声道:“来者何人?”   楚晏枫别开一枝娇艳欲滴的粉姹桃花,悠然地从桃花林里走了出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合起的折扇。他右手执扇,扇骨有节奏地反复轻击着拢于腹前的左手,一副读了几年诗书的翩翩公子模样。他随性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司幽剑上,唇边的笑意陡收,道:“刀剑无眼,兄台还是将剑收起来罢。”   云淼虽认出了楚晏枫,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疑片刻,这才将剑放了下来。白云焱并不清楚来人是敌是友,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楚晏枫悠然地打开了折扇,扇了几扇,看着白云焱,淡淡地说:“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并不感兴趣;只是刚刚无意中听公子提起‘无忧梦铃’,心下好奇,便忍不住要来叨扰一番。”他顿了顿,说,“我自诩阅毒无数,却对这‘无忧梦铃’一无所知。若公子不弃,我倒是愿意同公子做笔买卖。”   “什么买卖?”   “我也有一种稀罕的毒-药,此毒名为‘七步化骨散’,是由附子、乌头、钩吻、芫花、半夏、马钱子、曼陀罗七味毒草文火煎煮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取其汁液、风干成粉、散于风中,嗅者初无异状,待其行满七步,则会皮腐肉烂、销骨成水。”楚晏枫顿了顿,道,“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用你的‘无忧梦铃’换我的‘七步化骨散’?”   水货兄似乎颇有兴趣,他眼角微眯,道:“同我做买卖?你的胆子倒不小……不过,你不会需要‘无忧梦铃’了,一个没有命的人,要我的‘无忧梦铃’做什么?”说完,他变掌成爪,直逼楚晏枫脖颈而来。楚晏枫早有准备,侧身一闪,让他扑了个空。他用扇尖抵住水货兄重心不稳的身子,悠悠地道:“公子,你已行了五步了,若是再行两步……”   水货兄的脸色顿时煞白:“你在扇子里下了毒?”   楚晏枫不置可否地眨眨眼。他转过身,在云淼的手中放了一颗药丸,轻道:“这是解药。”他满意地看着竹屋前一动不动的三个人,道:“诸位不用客气,这‘七步化骨散’就白送你们好了。”   说完,就和云淼一齐不见了。   喂——楚晏枫,无暇是好人哎,你得给她一颗解药啊——我还没来得及追出去,就人事不知了。我知道,苏二小姐终究是认真贯彻落实了楚晏枫那个坏人的“打昏”计划!   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上了。我顾不得头晕、顾不得肚子饿、顾不得被颠得骨头散架,爬起来就哭:“无暇姐姐……你死得好冤枉啊……你救了我们……却被我们害死了……铜板一定会给你烧纸钱的……”我吸了吸鼻子,继续哭,“你那么漂亮的桃花仙竟然化成脓水了啊……无暇姐姐……你要是来报仇……千万不要来找我……你去找楚晏枫就好了……”   “喂——你有完没完啊?”一个馒头被强行塞到了我的嘴里,我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这个杀死无暇的罪魁祸首!要是我嘴里没有塞馒头,我就咬他了!他完全无视我憎恶的眼神,鄙夷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通,掀开车帘,坐到外面去了。   我咬了一口馒头,继续哭……   苏二小姐也受不住了,她捂着耳朵,说话的声音盖过我的哭声,大声道:“现在我才知道,楚大哥的那个决定是多么英明神武了!将你打昏是对的!因为、因为我现在还想再打昏你一次!”   听到这话,我立刻噤声了。只是带着泪腔,道:“无暇姐姐……好可怜……”我的话还没说完,苏二小姐就夺了我手中的馒头,毫不客气地塞到了我嘴里。于是,我凄凉地吃着眼泪咽馒头,坐到角落里去了。   苏二小姐跟我说,我们此行便是去找楚晏枫他师父。云淼身上的骷髅骨若是再不解,就活不过十四天了。听到这个,我心下陡然一惊,再不哭了,细声安慰自己道:“怪老头古里古怪的,办法应当也多,一个骷髅骨而已,他一定能解。”   “我已经托人给姐姐带了信,等云淼的毒解了,我再回沧澜谷。”苏二小姐一边往火堆里添柴火,一边说,“可惜没办法参加试剑大会了,不然那把剑一定归我。”   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自信,这般自我膨胀难道真的不会爆炸?但看在我俩来之不易的友谊的份上,我还是选择了虚伪一把,附和道:“是啊,是啊……本来就应该归你的……”我顿了顿,道,“等云淼的毒解了,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帮你把那夺剑人的住址姓名、生辰八字、长相性别给打听清楚。然后咱俩一块儿去把剑给要回来!”   她扑哧一下笑了,道:“好,咱们一言为定!不过,你以后不要‘苏二小姐’、‘苏二小姐’的叫了,我听着怪别扭的,还是叫我清悠吧。”   我们说这个的时候,天已经快暗了,楚晏枫和云淼正在河里用宝剑叉鱼。我叹了一口气,这些个鱼儿还真可怜,白天好不容易逃过了鱼钩和渔网,以为能够多活一天了,结果晚上就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给弄死了。哎……鱼是鱼他妈生的,这是何必呢?   不过,我空空如也的肚子很快就把我悲天悯鱼的善良天性给泯灭了。我想,即算我不吃,楚晏枫也会将它们吃掉的,既然都是要吃,那还是我来吃吧。我想明白这些之后,就一把夺过楚晏枫手中串着鱼的树杈,道:“难道你就不会内疚吗?刚刚杀了人、现在又来杀鱼……”   楚晏枫可能是被我逼疯了,因为我今天一天都没有给他好脸色看,现在又抢了他的晚饭。老虎不发猫,我当他病危,所以,楚晏枫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我早就知道楚晏枫小肚鸡肠、锱铢必较,却不想他还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他慢条斯理地说:“喂,我在那上面涂了‘七步化骨散’。”   我再不敢动了,连脑袋都不敢扭一下,哀求道:“楚大侠,鱼全是你的!你何必为了条鱼跟小女子我计较!?”哼哼,楚小人!楚鸡肠!!   他眉毛都没挑一下:“你腹诽得没错,我就是喜欢跟你计较。”   我立马笑得狗腿起来:“哪能啊?楚大侠宽宏大量、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   他脸上黑云愈重:“可以了——”他斜眼瞟我下,“形容词乱用也是会毒发的!”   我立马噤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请无视女主的间接性白目,记得当时年纪小,口味偏好略微奇怪,各位忍忍这两章,后面会变正常的。 画风清奇的无脑女主,我也有点吃不消,不知道楚公子是怎么吃消的。 额,他好像也没得选,男主配女主,天经地义、天生一对来的。好像也不是,是我凑的,四散奔逃中~~ 第20章 卑微心事   他抬眉,颐指气使:“你以后还跟我玩不辞而别吗?”   “我不敢了。”   “你以后还跟我玩冷战吗?”   “我不敢了。”   “那你以后还跟我唱反调吗?”   “我不敢了。”   “成,不要忘记你说的话!云兄,给她解药!”   云淼淡道:“我去找解药,等着。”说完,起身往河边去了。   我斜眼去看楚晏枫,道:“楚大侠,云淼找的解药靠谱吗?”   他眉也未抬,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云兄竟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可能大约应当是稍许得了我一些真传的。”   清悠听到这话以后,哑口无言地看着楚晏枫,嘴角抽搐了几下。最后,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的笑声。我白了她一眼,枉我还将她当朋友,竟然都不为我的危在旦夕伤心一下!哼……我发誓,我们的友谊不共戴天!友尽啊友尽!   不多时,正当我维持原有姿势扭得脖子痛的时候,云淼踏着清悠的月光缓步而来,他将一样东西置于我的掌中,认真地说了两个字:“解药。”   我犹疑地看着他,将手掌摊开来,借着皎洁的月光,一颗莹白如玉的细小圆球在我的手中散发着悠淡的光,那是一滴河蚌的眼泪。   若是平常收到云淼给我的这么一颗珍珠,我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可现在的情形却截然不同了,   他竟然在我有性命之虞的危急关头,将这么一颗破石子交到我手上,还告诉我这是“解药”?苍天啊,大家都想要我死啊……我愁眉苦脸地说:“云大哥,你也跟楚晏枫同流合污?”   楚晏枫看到我手里这颗珍珠的时候,神色倏地一黯,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了。他道:“小财迷,云兄可没骗你,这可比我给他的那颗货真价实多了。”   “你给他的那颗是由什么药材配制成的?”   他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吞吞吐吐地道:“观音土他的……亲戚……啊哈……泥土。”   我顿时就明白过来了,这个死楚晏枫,竟然又耍我!不仅耍了我,还将水货他们一行三人耍得团团转!难怪清悠会笑,因为他所指的“真传”分明是耍人的本事!没想到云淼也被他带坏了。去   他的“七步化骨散”,只怕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我唰地一下跳起来,楚晏枫那厮却反映及快,一下就闪到我七八开外。   我跺脚:“楚晏枫,你给我站住!尝尝本小姐的‘七步拆骨功’!”   他一面跑,一面嚷:“你刚刚不是说过不再跟我唱反调了吗?”   “你别血口喷人!我说的是‘我不敢’,我可没说‘我不唱’!”   我们俩实在是都跑不动了,就隔着七八十步的距离喊起话来。楚晏枫赖皮道:“你无耻你残酷你无理取闹!”   我全身直冒鸡皮疙瘩,问:“那你就不无耻?不残酷?不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耻?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   “你哪里不无耻!?哪里不残酷!?哪里不无理取闹!?”   “我就算再怎么无耻、再怎么残酷、再怎么无理取闹,也不会比你更无耻、更残酷、更无理取闹!”   “……”   我和楚晏枫就“谁更无耻、谁更残酷、谁更无理取闹”这个问题做了深刻的探讨,辩论会一直持续到了清晨。通过这次耗时长久、无休无止的会议,双方队员在展现他们深厚语言功底的同时,也很好地诠释了“无耻、残酷、无理取闹”这三个词的深刻内涵。让我们明白了一个深刻的哲理:只有更无耻,没有最无耻!截至今日酉时记者发稿时止,比赛仍在进行当中,我们将即时为您做好现场的跟踪报道,敬请关注,谢谢。   *****我是变正经的分割线********   哼哼哈嘿~   吵了一晚上不算,结果白天还要和楚晏枫这个死人挤在空间严重匮乏的马车里坐着睡觉,我的命可真苦啊!马车在林间颠簸,清悠受不了我们俩个,坐到外面和云淼一齐驾车去了。   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已是中午了,我问楚晏枫:“你师父在哪里啊?”   他揉了揉眼,显然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答:“我哪里知道?”   “那这马车走啊走的是走去哪里啊?云淼时间不多了啊!”我摇醒他,大声道。   他猛地睁开眼,冷冷地问我:“你就那么紧张他?”我被他的表情骇到了。愣在那里不敢说话。   楚晏枫冷哼一声,轻道:“一颗珍珠就把你给收买了,果然是个无趣的女子。你了解他吗?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皱了皱眉头,道:“连你的身份我都不清楚,如何会清楚他的身份?你们都有秘密,唯独我无依无靠,你们觉得隐瞒我有意思吗?你们不愿意说,我不问就是了!你凭什么因为这个指责我?云淼对我好,我就关心他,这有错吗?我不管他的关心是真心实意还是居心叵测,我都不希望他死,这有错吗?”我越说越来气,最后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一把将车帘掀开,大声道了句:“停车!”云淼下意识地勒紧缰绳,马车还没停稳,我就跑到林子里头去了。   话说,一个人耍脾气出走的时候,是希望有个缓冲时间来平复情绪,更希望有个人可以低头认错,将自己给领回去,借此来证明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地位。可是我等了很久,楚晏枫那只也没追过来。   我在林子里晃荡了许久,楚晏枫却还是没有出现,来的人是云淼。   他说:“对不起,我不该隐瞒你我的身份的。”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在数地上的蚂蚁。   “其实我原本的名字是叫白云淼。那日的玄衣男子便是我的弟弟……”他忽然笑了笑,道,“我实在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不如你来问吧。”   我忽然起了兴趣,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点了点头。   其实机会到了眼前,我却不知道该问什么了。我挺害怕:害怕我认识的那个云淼和他口中的不一样:他有个诡异的同胞哥哥,一个美艳的恋慕者还有复杂艰险的逃亡。   于是我问了最简单的:“你的身世?”   “我是孤儿,不过据说那人是在南疆捡到我和云焱的。所以我应该是南疆人。”   “‘那人’是谁?”   “你有没有听过山抹微云?”云淼微微皱眉。   我摇头,毫无头绪。   “山抹微云是个隐秘的门派。喜欢自相残杀来决定继承权。那人是我的义父,也是山抹微云的宗主。是他将我和云焱捡了回去。”   我觉得自己又好像在哪里听过山抹微云,下意识地重复。   “你不知道也并不奇怪。江湖中少有人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它以多种形式秘密存在。可能是布庄、可能是赌坊、可能是青楼、也可能是酒窖。玉溪坛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从来不知道云淼可以一口气讲这么长的话,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我道:“你义父真是个怪人,既然他生意这么多,一定很有钱咯?”   “那些只是他表面上的生意。他真正做着的却是人命买卖。”   我算是明白一些了,倒抽一口凉气:“传说中的杀手组织?”   云淼点头:“杀手的确不能太有名,若是名气大了,反而坏事。别人已经知道你出现的目的,活计自然难以成功。所以,组织是影子般的存在。”   我很赞同他的观点:“所以你逃出来了?”   “他们之前以为我死了,将我扔到海里。或许是有海之女神襄助吧。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却不想再回那里。”他语义一转,“不过义父一直在找一件东西,他以为我知道在哪,所以一直不肯放过我。”   “什么东西?”我眼睛眯了起来。   “浮生若梦——一种能够毁天灭地的绝世神功。”云淼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些什么特殊的情绪来,好似我就是一张地图,一张可以找到“浮生若梦”的地图。忽然,他轻轻一笑,收回目光,道:“你应当也略有耳闻,江湖中很多帮派都丢了武林秘笈,这便是他做的。他在找下落不明的浮生若梦。”他顿了顿,“还有什么要问?”   “你也想要那绝世神功吗?”   他淡然一笑,道:“我并不想要。只是,也不想让他得到。”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良久,缓缓地说,“我也有我想要守护的东西——已经被他毁过一次了,我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云淼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陡然一惊。仿若他所说的东西同我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那日……我把白云焱当做了你……”我从袖带里摸出个宝贝,藏在手里,吞吞吐吐地说,“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我得做个标记,省得以后再认错了……”   云淼很少笑,即使是笑,那笑也只入眼,浸不进心里。此时此刻,他好笑地看着我,眼里的寒冰渐渐融化,道:“哦?什么标记?”   我摊开手,一枚纯白的耳钉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他冰凉的指尖触过我的,将耳钉拿在手上细细察看。我不安地说:“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何况还是在陈州用你的银子买的……我只是觉得,你戴上的话,会很好看……若是不喜欢,可以还给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边的笑容凝了起来。似是渴盼、似是压制。眼神纠结,情绪难言。最后还是将那枚耳钉收在手里细细端详。用很淡很缓的声音说:“我很喜欢。”他皱了眉头,“你能送东西给我,我自然高兴。”   他将那枚耳钉握在手里:“出来很久,大家该着急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说完,往马车停着的方向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还是假意附和。总之,他能收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将这些念头抛开,快步跟上他的脚步。   我们都没有发现:身后,一缕暗蓝的影子从树上跳了下来,望着我和云淼并肩而行的背影,久久怔忪。   他将手中的发簪扔在了地上,大步走了几步。终觉不妥,又折了回了,将它捡了起来,擦掉灰尘。   我们都有各自的卑微心事,一遍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揣摩回味,希望从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问候、一个动作之中剥析出爱情的答案。可是有时候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一个人的心情:可以飞上云端,又可以跌到泥里。   我不知道我对云淼的情绪究竟是怎样,但我似乎有了这种情愫。它可能并不对,又可能本就无所谓对错。却是很真切的一种煎熬。无论对谁来说。   我们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楚晏枫还在生我的气,他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一个人懒洋洋地窝在车角里,用大氅盖住脸,倒头睡觉。   我并不想生他的气!但是,他竟然不过去追我!我心里不舒服,觉得堵得慌,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   清悠同我说,楚晏枫同我一样担心云淼的病情,我不该去责怪他:我被敲昏的那段时间里,楚晏枫请了有“关中老医”之称的窦神医替云淼解毒。那神医说,这世上能解这毒、又肯出手的怕只有楚晏枫的师父——怪老头了,可惜的是他居无定所,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为了打听怪老头的所在,楚晏枫独自一人马不停蹄地连夜赶到距陈州百里的西华县,请他的故友南宫轨旧占了一卦,这才断定怪老头人在青鸾峰。清悠说,楚晏枫虽然不说,但是看得出来,他很在意我,连带我在意的事情,他也一并在意了去。是真心对我好。不过是嘴巴硬了些。   我们赶路的这几天,难保怪老头不挪地方。所以楚晏枫才说他并不清楚怪老头的确切位置。   我为了这个生气着实没有必要。   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同楚晏枫和好,可他却一点也不领情。醒了之后就主动替了清悠,去外头驾车了;我死皮赖脸地坐了出去,刚要开口,他便道:“啊?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我再不做无谓地努力了,径自去马车里头睡觉了。   云淼的毒有一遭没一遭地发作,他咳出血一日比一日多,颜色一日比一日暗,我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了。好在,青鸾峰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四日的傍晚,我们终于到了青鸾峰下。怪老头在这儿有几间草屋,楚晏枫轻车熟路地招呼我们进去。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都有些失望。    第21章 桃花迷瘴   楚晏枫径自去了厨房,眼也不抬,悠悠地道:“师父,别躲了,出来罢!”   房梁上忽然蹦下一个人,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正是怪老头儿。他皱着眉头,叉着腰,一副恼怒的样子,道:“麻烦精!你如何就发现为师了?”   “师父,劳烦您下次换个地方躲,房梁已经没有新鲜感了。那里也不适合您这岁数,若是闪着了老胳膊老腿儿的,徒弟我可担待不起。”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还有,我刚刚并没有看到你,只是猜测罢了!”   怪老头儿气得原地跺脚,道:“我一生光明磊落,怎地就教出你这么个奸诈狡猾的徒儿来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他跺脚的时候,很不幸地踩到了我的。于是,他抬眼瞧了一下受害脚主人的脸,道:“女娃儿,我怎么觉得你好生面熟啊?”   我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道:“怪老头儿,小乖呢?”   “红苑老姑婆将小乖给讨了回去了……”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想起你来了,你是城东的豆腐西施!小乖最爱吃你做的豆腐啦!”   “……”   楚晏枫闷声一笑,道:“她只怕是城西的东施豆腐。”   我恶狠狠地瞪了楚晏枫一眼,淋漓尽致地表达完我的憎恶之情之后,顿时领悟到:楚晏枫肯取笑我了,哦耶,冷战结束!   经过一番提点,怪老头儿终于记起了我这只“蜘蛛精”。他感慨道,如今这世道真是雌雄莫辩、人妖横行啊!真真是一个悲哀且沉痛的世道!世风日下啊世风那个日下……   他的感慨犹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又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喊了一声“咔”,示意楚晏枫赶紧说明此行的来意。怪老头儿听完之后,当即表示愿意一试,他同我说:“我解毒的本事就跟我接骨正位的本事一样厉害!”当时我就震惊了!苍天啊,这真是一个以讹传讹的世道啊!   怪老头儿让云淼单独留在屋子里,将我们都赶了出来。他道:“我施针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偷学了,走远些、走远些……好徒儿,你去给为师沽壶酒来;至于你们两个丫头,给我做饭去,快去!”   我颇感担忧地问楚晏枫:“他真的会解毒?”   楚晏枫颇感担忧地问我:“你真的会做饭?”   于是,我们相互担忧着地分头行动了。他去了市集、我和清悠去了厨房。临走前,楚晏枫叹气说:“你们俩倒是悠闲,师父他竟然要我去沽酒?你们知道最近的酒肆距这里有几百里吗?整整三百里!”   其实,我倒宁愿自己是去沽酒了。因为,同清悠一起做饭这个活儿太有技术难度了,以至于我宁愿跑断自己的两条腿。   我觉得怪老头儿的厨房应该改名叫厨万幸——它遭此一劫,竟然还没被化为灰烬,实属难能可贵。饭菜上桌的时候,怪老头儿仍在屋里,楚晏枫也还没回来。我和清悠都饿得不行了,就拨开些饭菜,留给了他们。我们正打算先吃,手上的碗筷莫名其妙地倏地一空。我心下奇怪,扭头一看:怪老头儿正得意洋洋地捧着两碗饭,翘着二郎腿,坐在茅屋前,道:“你们这两个娃儿好不厚道,吃饭竟不叫我?”   我问:“云淼怎么样了?”   他道:“好说,好说,骷髅骨已经解了。只等他醒过来就没事儿了。”   我心下一喜,道:“有劳前辈了!”   怪老头儿没搭理我,径自看了看四周,眼珠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儿,道:“我那好徒儿呢?”   “您让他沽酒去了啊?”   “哎呀呀,还没回来?看来这小子的轻功一日不如一日了啊。”他大口地吃了口饭,道,“以前   他这一来一回,半日就够了。没有我这个好师傅的督促,他的武功只怕是懈怠啦!”   听到这话,我和清悠不约而同地作惊恐状。竟没来由地同情起楚晏枫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折磨凌虐其徒而自得其乐者,可谓师之大成。怪老头儿就是这集大成者。想必楚晏枫以前就经常被怪老头儿差去三百里之外沽酒,呜呼哀哉,可怜可悲!   怪老头儿大口吃着菜,一面吃还一面说:“丫头,你这手艺可比如意楼的师傅好多啦……可惜我那徒弟没这口福,现在还没回来。”   “我怎地没口福了?”楚晏枫提了两壶酒,站在篱笆外头。   怪老头儿毅然决然地解决掉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肉,道:“武功不济还想吃饭?自己做去!”   楚晏枫倒是不紧不慢地从篱笆外头绕了进来,淡道:“不劳师父费心,徒弟已然吃过了。如意楼的凤穿牡丹……那滋味真是曼妙。”   他将酒放在桌上,掀了长袍,悠悠地坐了下来,说:“师父您既让这两个丫头做菜……”他长长地停顿了好一会儿,淡道,“徒弟怕死,就在外头吃了回来。”   哼,本姑娘在弦歌坊的厨房里少说也呆了五年罢,做菜的手艺不说天下第一,但至少也是坊里前五吧!虽有清悠搅局,但仍旧不能影响我高超的技艺以及卓越的发挥!如今却被人小觑了!   我正要说话,怪老头儿却率先开口了,他道:“吃了这蜘蛛精做的饭菜,的确是有碍性命啊!”   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老爷子,您刚刚还说回味无穷的啊!   在楚晏枫摆了个“我就知道”的表情之后,怪老头儿眯眼一笑,道:“因为太好吃了,好吃的要死了。”说完,得意地看着表情瞬间凝固的楚晏枫。   我们三个集体围观了他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就收拾碗筷悠悠地走了。   按照怪老头儿的说法,云淼醒来之后就该没事了;可是,他一直没醒。他的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嘴唇紧抿,样子很是难过。我央怪老头再来看看,怪老头探过他的脉息之后,神色就显得分外凝重。   他道:“骷髅骨的毒倒是解了,只是这娃儿体内还另有一股煞气。若我猜得没错,他还中了天煞。”他黯然道,“除非红苑老姑婆肯出手相救,否则,只怕这娃儿活不过三天了……”   我讶然道:“不是九天吗?”   “原本是九天,现下只剩三天了。”他道,“本来两毒相克,可以活九天,如是今解了骷髅骨,便只有三天了。”   我心下一惊,没有站稳。楚晏枫扶住我,道:“会有办法的。”他抬了头,问:“师父所说的红苑前辈是?”   “想要那个小气婆娘出手,只怕是难上加难……我不过是借了她的老虎/骑了个两三天,她就再不下山了。可怜我又上不去……”他掰了掰手指头数了会儿,“我已经七、八天没有看到那个小气婆娘了,倒是怪想她的……”   清悠抓住了重点,问:“她就住在青鸾峰上?”   怪老头儿道:“不错,就在青鸾峰上!只是——连我都上不了这青鸾峰,莫说你们几个没本事的小娃娃了。死心吧,死心……若是上了这青鸾峰,不止心死,身也会死!”   原来,这青鸾峰之中有座林子,叫桃花瘴。桃花瘴,顾名思义,瘴气毒人。只是此处的瘴气又与别处不同,它能让人坠入幻境,令人心智丧失。若是执念过深、欲望过重,自是破不了这桃花瘴;破不了瘴的,就唯有与花同眠了。   这桃花瘴还不算顶厉害的,山上还有一座阎王桥——据说那是观音菩萨为了困住为祸乡里的一匹妖马而亲自栓下的神锁。那妖马苦于被困,就残害过桥路人。若是不以鲜血相祭,便会夺人性命。   怪老头说,即使过得了桃花障,也未必破得了阎王桥,就算过了阎王桥,依着红苑老姑婆那古怪的脾气,也不一定会出手相救。他劝我们不要上山送命。   他还说:“若是那小子运气好够好,红苑老姑婆恰巧下山采药的话,这事儿兴许就好办许多。”他指了指小山腰的一处地方,道:“相传黄帝炼丹的时候便是在那里采的药。那老姑婆同我一样,都是相中了了那里的好药材,才住在了这青鸾峰。”他顿了顿,“你们去那守着,兴许能遇上她。”   我们兵分两路:清悠留在茅草屋里,照顾云淼;我和楚晏枫则依着怪老头儿的建议,去了小山腰的药谷。我们在药谷等了半天,却连半个人影子都没等到。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坐以待毙,就提步往山上去了。   楚晏枫身形一闪,挡住我的去路:“你很在意他的生死?”   我无力一笑:“前头的阻挠已经够多了,你就不要再来加重我的负担了。”   楚晏枫冷哼一声:“也是,同死人争,是永远没有胜算的。他还是活过来比较好。”   我还没有来得及体会他的意思,就见他走在了我的前头,我有些纳闷:“楚晏枫,这是去送死,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他回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我:“你也知道是去送死!”   我被他看得一凛,低了头。   只听他又说:“两个人去也许会有点胜算!”   我以为他是来阻拦我的。没想到,却是要同我一起。他见我愣在那里,皱了皱眉,很干脆地转身往山里去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望着愣在原地的我,依旧是嚣张跋扈:“还得赶着回去吃饭,你倒是快点跟上啊!”   说完,将手伸向我所站的地方。   我迟疑了片刻,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阵阵暖意从他的宽厚的掌心透了过来,他将指尖收紧,不打算放开。   山路间的桃花越来越浓,越来越密。而我每走一步,都感觉心旷神怡。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暖风吹来,异香袭人,我觉得我都要醉了,这哪里是什么杀人冢,明明是人间仙境。   我悠悠地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或许是下过雨的原因,林中隐隐绰绰地浮起一层薄雾,那薄雾隐隐绰绰地裹着桃林,我眼底便只剩下一片绯红了,其他的便全看不见了。我每吸入一口芬芳,便仿若饮了一坛在桃花树下埋了千年的酒,那滋味曼妙极了,仿若置身在一个氤氲着酒意的酒池之中。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与满山的桃花融为一体了。   我的额头倏地一凉,接着是眉心,接着是脸颊,接着是唇畔。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若被人横抱了起来,接着就被安置在了一处开满杜鹃、落满桃花的草丛里。   我好似落入了一朵粉姹的桃花之中,它缓缓地拢起花瓣,将我包裹其中。我的唇倏地一重,舌尖被什么挑逗着,陌生的气息透过齿间,渗入我的喉咙、胸肺、落入我心底最软的那个地方。我整个人都醉了。一双大手由上而下缓缓地拂过我的身体,落在了我的腰间衣带系成的那个结上。   那双手似是迟疑,似是纠结,横亘在那里,好似不打算再进一步。好热,像泡在热汤里一样,身上这身衣服还真是累赘,贴着我的身子,闷着透不过气来,真是烦人。我有些不耐,索性将那手拍开,自己将衣带扯开来。   真奇怪,怎么感觉被一双眼睛盯着?那双眼睛还跳着幽幽暗火?   唇好似贴在一片冰冷的柔软上,凉丝丝地,沁人心脾。像夏日的荸荠冻糕,我伸了舌头舔了舔,软乎乎地又有点韧劲,于是舌头上上下下贪婪地舔了一遍,还想深尝,却是手臂上一痛。   我呜咽一声,眼前一晃,楚晏枫的目光幽暗,眼里的火光还在幽幽跳动,却已和我隔开一臂距离。他翻身,往旁边的花丛一趟。闭上眼睛,平复喘息。   我的脑中霎时一片清明。   楚晏枫已经回复过来,见我发愣,凉飕飕地说:“衣服穿好,别着了凉。”   我的头脑越发清明了。天呐,我们中了桃花瘴!我竟然勾引了楚晏枫!嘘,小声点……换一种不那么难听的说法,啊,楚晏枫竟然轻薄了我。好吧,无论哪种说法都不怎么好听。   我望着楚晏枫的背影,脸唰地一下通红,却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哎,脱成这个样子,都没有勾引到你,看来我还真是在弦歌坊白呆了。”   楚晏枫幽幽望我一眼:“你在遗憾?那我们继续。”   我已裹了衣服,跳开老远,干笑几声,淡道:“不必了。”   桃花瘴会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但我觉得我跟楚晏枫好似八竿子打不着。如此看来,我也是个色/欲熏心的狼女,见楚晏枫长得不错,逮着机会,就直接扑了过去。还好楚晏枫定力不错,或者说,他是看着我下不去口,这才扼制了杯具的发生。   我们再不敢掉以轻心,各怀心事地走出了桃林。林子尽头,是一湍激流。山势很陡,故而水势很急。水上有一座石桥。这约摸就是怪老头所说的阎王桥了。楚晏枫霎时顿住了脚步,他道:“你站在这里别动,等我过去了,你再上桥。”    第22章 酒化愁肠   楚晏枫刚一踏上桥,山间就传来了一阵擎天动地的虎哮。我唯恐失去什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打算把楚晏枫给拉回来。   用楚晏枫的命去换云淼的命,这本就是双输的局面。我不打算去赌。   山中颇为凄冷,此地地势险峻,而石桥之下,又水流湍急。水波拍打着巨石,激起连绵不绝的浪花,只剩下凄凉的白色。我只听见连绵不绝、汹涌壮阔的水声。在水声的衬托下,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越发地躁动不安。此时已将近黄昏,有成群的蝙蝠在头顶盘旋,有凶恶的野兽在林中窥伺,脚下是汹涌湍急的溪水,我虽不相信世上有妖魔之说,但怪力乱神,却着实值得敬畏。   怪老头说这青鸾峰不能闯,也并不是毫无根据。   “唰”地一声一粒速度极快石子从我耳边呼啸而去,我忙着闪避,差点从桥上掉了下去,好在楚晏枫即时扶住了我的腰。   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山谷之中回响:“无知凡人,竟敢打扰本尊清休!”   楚晏枫将我护在怀里,淡道:“我们并非存心打扰,实因人命关天。还请尊上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   “祭上鲜血,吾便放行!”   一只猴子忽然窜到我们身边,递给我们一把做工精致的金色匕首。楚晏枫皱了皱眉头,淡道:“若是不呢?”   “哈哈哈哈哈……”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自山中回荡,那声音似是带了几分怒意,“年轻人,你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只怕也会是最后一个。吾虽化为巨石,但山中野兽无一不以吾为尊。与吾为敌,死无全尸!”   皆着,便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野兽咆哮:有狼群、有狮子、有老虎……   我虽被吓得冷汗淋漓,但想到横竖是死,就从楚晏枫怀里跳了出来,笑说:“我虽看不惯你杀人还要找帮手的行径,但在我死之前,你好歹露个面,让我见识一下妖马长什么样?”   大概是被我的气势给震住了,野兽忽然止住了咆哮,一瞬间,万籁俱寂。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哑然地望着楚晏枫。   他却仍旧有心思开完笑,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它们定是见到铜板你的绝世姿容,都自惭形秽,没脸再做野兽了!”   我正要招呼楚晏枫快些过桥,一道灰色的身影从天而将,拦住我们的去路。他半跪在地,低着头恭敬地说:“属下严龚拜见小主!”   我错愕地说:“大叔,你认错人了,我的名字不是小竹,我叫铜板。”   他却依旧半跪着不起来,又说了些我听不怎么懂的话:“严龚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小主,还请小主恕罪。”   楚晏枫走上前去,问:“刚刚就是你在假冒‘妖马’?”   “是。我们不愿被人打扰,便假托当地神话,做个屏障。”   我道:“啊?亏我刚刚吓得半死……不过,这山中野兽怎么都听你的话啊?”   “小主说的是刚刚林中的野兽声?”   我点了点头。   “禀小主,那是口技。”他说这句话的声音,竟和我的声音一模一样!世上竟有这种技艺!   原来,那林中的野兽并不是真实存在,是我们自己草木皆兵了。我道:“这位高人,你可以站起来吗?我实在不习惯有人跪我……”   “严龚谨遵小主之命。”   我凑到楚晏枫身边,悄悄地道:“楚大侠,你有没有觉得,他每说一句,话里就必定有“小主”两个字啊?他,怎么回事?”   楚晏枫沉默无语,凑近我的耳朵:“你放淡定点,刚才的气势哪去了?”   我扶额,忽然闻到一阵清香,沁人心脾却带着些许冷意。   一抹紫色的身影轻踏水面而来,脚下波涛汹涌,她却如履平地。她轻轻一跃,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桥上。   那女人戴着一顶紫色兜帽,浅紫色的薄纱从帽沿一直垂至腰际,教人看不清面容。一身紫色衣裙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猜不出她的年纪,只隐约觉得一股压力迎面扑来:她在看我,目光灼灼。   良久,她开口道:“不知二位来青鸾峰,有何要事?”她的声音有些苍老,略微带些沙哑。   “我的一个朋友中了毒,想请红苑前辈替他解毒。请问,请问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我就是。”她缓缓地开口,“不过,我从不替人施针。要想请我出山,姑娘,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只要前辈能救活他,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她道:“留在青鸾峰——拜我为师。”   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这就是条件?我还以为是要我采天山雪莲,得海底龙角之类的,怎么这么简单??世外高人不按常理出牌啊……楚晏枫见我发愣,提醒我道:“还不快些拜见师父?”   于是,我就糊里糊涂地拜了个厉害师父。我并不清楚像她这样的世外高人为什么会独独选中我做她的弟子,但既然这件事并不刁难,又可以救云淼的命,我自然没什么好顾忌的。况且此次出来,我本意便是要拜师学艺的。   严大叔喜上眉梢,他道:“红姑,小主如今做了你的徒弟,那我该怎么称呼呢?”   红苑前辈,哦不,师父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水:“这里没有什么小主,叫她的名字罢。”   我如释重负地说:“严大叔,叫我铜板便好。”   师父交代了严大叔几句,便同我们一起下山了。再次经过桃花瘴的时候,我和楚晏枫都迟疑着不敢迈步。师父递给我们一枚药丸,淡道:“这是清心丸,可以破除瘴毒。”   月上中天,怪老头的小茅屋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远远的就看到怪老头儿在屋子前走来走去,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他见到我和楚晏枫,先是喜笑颜开;又见到我身后的师父,顿时就不笑了。   他道:“哟,红苑老姑婆,今儿个怎么舍得到我这脏乱不堪的破房子里来?这里不太欢迎你啊!”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了。   我一个闪身过去,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你若是还想吃我做的菜,就不要说话了。”怪老头立即不说话了,像个耍脾气的小孩一般跑到石桌那里干坐着,再不往我们这里看一眼了。   我引师父进到屋里,道:“师父,徒儿想请你搭救的人便是他了。”   师父摘下兜帽,我这才见到她的真容:她约摸四十岁的样子,面容极其普通,周身却散发着一股女子少有的英气。但是,她未绾的发丝竟然全是白色的!   师父直接忽略到我见到她头发时的惊异神情,道:“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便可以了。”说罢,往云淼的床前走去。我退了出来,正准备将门合上。却忽然间听到师父兜帽落地的声音。冲进屋里,便只见到她面色惨白地望着床上躺着的云淼,一动不动。   沉默了许久,她眼也未抬地说:“你要救的人便是他,铜板?”   我点头:“师父认识?”   师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命我可以保住,但体内的毒我解不了。”   我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能保命就好。”   “铜板,要我救他可以。但是救完他,你需得跟我回青鸾峰,以后不再见他。”   我莫名地察觉师父对他的抵触,还欲再说些什么。师父已冷冷地瞥我一眼:“你想清楚,这是你拜入我门下的第一道命令。若是违抗,我们之前的约定也不再算数。我完全可以任着他死——结果是一样的。”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屋子,颓然地坐在台阶上。怪老头儿正坐在石桌上同楚晏枫说话,他们说得正欢,自然没发现我。怪老头儿眯着眼睛问楚晏枫:“你小子命很大嘛,竟然还可以活着回来!我说,你们在桃花瘴里见到了什么?”   楚晏枫躲闪着怪老头的目光,道:“能看见什么,不就是桃花吗?”   怪老头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冲楚晏枫挑眉,奸笑道:“我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道,“我这就去问问那丫头的意思……”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因为见到我正坐在台阶上,一个人暗自掉眼泪。   怪老头儿急了,他道:“哎……蜘蛛精,你别哭嘛……这死小子既欺负了你,老头子我定会给你做主,扒了衣服,吊起来打……”   楚晏枫站在一旁,鄙夷得看了怪老头一眼:“师父,你先去找清悠。”   我咽了咽口水,啜泣道:“清悠……清悠,不在……这里……吗?”   “她见到你们这么晚都还没回来,就上山找你们去了!”怪老头又转过头对楚晏枫说,“哼……刚刚不是说好你去找她的嘛!怎么又让我……”他的话忽然顿住了——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楚晏枫,这才心甘情愿地出门去了。   楚晏枫坐到我身边,问我:“怎么?云兄的情况不好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只想继续哭。   楚晏枫皱眉:“本来就长得难看,还哭……”   我想了想,就同他说:“楚晏枫,师父让我不再见云淼。你说这是为什么?”   楚晏枫停顿了良久,淡淡地答:“兴许红苑前辈知道云兄体内□□的来历,知晓他身世复杂,所以不愿意你继续结交。”   “师父打算带我回青鸾峰。”我淡淡地说,“也许以后见不到你们了。”   楚晏枫笑了笑:“拜了师父,自然是要学艺的。难免有我顾不到的时候,你学些功夫,保护自己,我也能安心些。”   “是这样么,我拜师的决定好像下得太仓促了些。”我微微抬眼,“我还没有想过,要和你们分开。”   “暂时的分别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相聚。你如果实在觉得舍不得我,我可以勉为其难住在山脚,你每天练完功,可以来找我。”   我眼角湿润,并没有因为楚晏枫的安慰而显得好过一些。   他摇了摇头,转头看着我,笑道:“你不会是因为要跟我分开,舍不得我,才哭的吧?”   我一个拳头下去。   楚晏枫硬生生受下,捂着肚子呜咽:“啊啊啊,好疼啊!要死人了!   我懒得看他耍宝,把眼泪擦了,笑说:“楚晏枫,我想喝酒了。你一起吗?”   当我真的被楚晏枫七绕八拐地带进一条小路,拉到一个背风的茅草亭子里来,才惊觉怪老头的领地虽看着寒碜,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楚晏枫掌着灯,说要去挖酒。我当然要去探路。   亭子五步开外是一条小溪,溪水很浅,借着月色,便可看见清粼的溪底。溪上有几只排列有序的方石,因为长年累月被溪水冲刷,打磨得很光滑,生长着苔藓。   楚晏枫踏上第一块石头,转过身来:“石头滑,你小心点。”   说完向我伸出了手,我本能地犹疑着,又觉得这石头太远,阻挡了我多偷些酒的旖念,这么想着,就毫不迟疑地抓住了他的手。   本来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了,忽然摸到一只暖炉。我的感觉是这样,所以也就不打算抱着矜持了。   楚晏枫摇头,看着我咋咋呼呼的样子,将我稳稳当当地拉到同一块石头上,因为空间逼仄,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的:“小心点。”   温温热热的呼气声,像一只小虫爬进了我的耳朵。   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对岸。楚晏枫驾轻就熟地找到一棵槐树,从里面挖出两壶酒。   “给你。”   我接过,拎在手里,掂着分量,嫌弃道:“两壶恐怕不够。”   “师父都有数呢,少了一壶,都够我被他念叨一年了。”他眉眼微抬,“若不是有你做帮凶,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偷他的酒。”   “不够喝。”我叹了口气。   “你先喝着,不够我再来挖。我只怕你半壶还没下肚,就已经醉了。”楚晏枫抬眉。   “不要小看我酒量。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楚晏枫笑了笑:“我的确见识过,第一次就遇到一只醉猫。”   我哑口无言,我印象中第一次见他,是我把他给放倒了,虽然酒里加了料,但他没全然喝下去,也算是势均力敌?但他印象中第一见我,我却没什么印象,只迷迷糊糊记得有那么个被我轻薄的荷花仙,所以这是我败?   “英雄不提当年勇。”我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快走吧。”   我们原路折返,比来时轻松许多。回到小亭,我率先给楚晏枫倒了一杯。   楚晏枫凝视着杯中之酒:“你说为何会有人嗜酒如命?”   “你喝一杯不就知道?”   楚晏枫一饮而尽:“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想喝酒。”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试过微醺的感觉。琼浆玉液,有令人忘忧的功效。”我展眉一笑,将杯中之酒饮尽,果然甘醇如丝帛,是难得的美酒,故而又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缓缓说,“有人跟说,这世上有两种液体最为珍贵,一种是酒,另一种是水。”   “水是必须,但并不珍贵,随处可见,所以这最珍贵的也就只有酒了。”我继续说,“因为只有酒才能使人忘记一些不该去想得事,而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要去想一些他们不该想得事。”   “什么事?”   我不能喜欢云淼这件事,但我不能说,只摇摇头:“没什么,我已经忘了,要忘的事已全溶在这酒里了。”   “所以你总算知道为什么人喜欢喝酒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借用了古龙先生对酒的理解,他说他爱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时的朋友,还有喝过酒的气氛和趣味。 气氛很重要,但喝酒要适度,尊重他人,理性劝酒。嘻嘻~ 第23章 无情江湖   也许酒太甘醇,也许是夜风太清凉。我多贪了几杯,脑子便有些迷蒙。   手里的杯盏被人摘走,隐约中,有一只微凉的手探上了我的额头,我眷顾这抹温柔,故而覆手上去——骨节分明,掌心敦厚,莫名让人觉得可以依仗。   我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你只看着他,就不看看我吗?”   “我看着呐。”我将手掌拂去,用力睁大眼睛,可眼皮委实过于厚重,入眼的只是一个迷蒙的影子。   我东倒西歪,重心不稳,只得去扶桌子,可是桌子太远,我够不到,于是就被那抹影子撑住了,他扶住我的头,又叹了一口气:“醉成这样,如何回去?”   “你背我啊。”这个问题于我来说太易解答。   于是月夜之下、山径之中,那抹原本玉树临风、走路四平八稳的影子被背上的我折磨得七扭八拐。本该是不太美好的回忆,却被月色和美酒加了一层滤镜。   兴许是宿醉,有些头痛,我躺倒榻上,怪梦连篇,梦到师父逼我起誓,我一遍遍重复着誓言:“若云淼平安健康。我便与他再无瓜葛,死生不复相见。皇天后土,共为见证,若违此誓,我铜板韶华白首、枯骨成灰。”誓言如咒术般永无停歇,等我口干舌燥,便见到云淼站在我身后,我惊觉转身,却淡漠无言,不知该说什么话。   应当马上就要分开,可我好像还没有表白,他是不是明白我的心意。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紧要,反正结果横亘在那处,不会轻易改变。   云淼淡淡地看了我一回儿,眸色凄幽,如暗夜烛光,他忽然说:“这样也好,无需我再警告你,以后离我远一些了。”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我不由落寞,蹲在地上,以手抱足,抬眉看天,却见到楚晏枫站在楼上看我,而我狼狈地蹲在庭中,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他神色急切,奋力地跟我说着什么,可是我一句也听不见,周围的色彩被什么收敛,只剩下黑白;耳边的声响被隐没,只剩沉寂。楚晏枫急切地走下楼来,可是等他到了庭中,我却站在楼上,我们俩互换了位置,只能遥遥相望,他眼底隐有愁丝,我却看不太懂,只觉得费解,嘴角浮上了一抹虚假诡谲的笑。   之后,便隐隐约约见到花妙娘,她背光而站,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眼底恨意勃发,她举着剑,比在我胸前,略带哭腔,大声控诉:“是你!是你把他害成这样!我要你偿命!”   我觉得费解,不知道她说的“他”是谁,却急切地反驳:“我没有!”   她原本隐隐绰绰的身子,忽然变得渐渐清晰,长剑的寒光也变得极为冷冽,并不是幻觉,也不再是梦,而是花妙娘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我还没恍悟过来,不知她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便觉得心口一阵冰凉,随之而来的汹涌的痛意,我低头去看,只见粘稠的血渐渐浸透了我的亵衣,开出一朵妖娆的花。眼底的红慢慢扩大,我清晰地感觉到力气正逐渐地从我体内流淌干净。我无力睁开眼,只听到一个女子狰狞的笑声……   “你死了,他便不会再有惦念,不会再有顾忌了!”   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我极力想睁开眼,却没有任何气力。我不会变成一个盲眼鬼了吧?不仅没看见杀我的人,连黑白无常的面都见不到。哎……我死得太窝囊了。   忽然感觉一滴冰凉的泪落在我的眼睛上。有人在我耳边呢喃轻语:“我的确是你生命中的劫难,不该再出现的。”   那声音渐渐散了,我忽然听到海的声音。   空无一物的沙滩上躺着一个孤零零的少年,似是被海浪冲上岸的。   他闭着眼睛,苍白的嘴唇紧抿着,额上的发丝紧紧地贴着他清俊的脸,水滴沿着他脸上好看的弧线缓缓滴下。他轻薄的衫子也被海水浸得透湿,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浅色的袍子上还被鲜血染出一朵朵绚烂的花。   远处,一个娇小的姑娘跑到岸边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无助的少年。她拍着他的脸,大声地叫:“喂……你醒醒啊……”   “懒丫头,快醒醒,睡了这么多天了……”耳边似是有人低语,轻轻地哄我睁眼。光缓缓地射入我的眼睛,朦胧之中我好像见到了楚晏枫,他抱着我,眉心微蹙,那双永远含笑的眸子此刻却寂静地如同一滩死水,他的眸光淡淡地扫过我睁开的眼睛,轻道:“难道我又在做梦?”   我有气无力地说:“楚晏枫,我死了吗?”   他听到我的声音,怔忪良久,眼光逐渐深邃,轻轻拂过我的额头,犹疑不定地问:“你真的醒了?”   看来上天还舍不得收我回去,我还没死。楚晏枫同我说,那时候,怪老头儿找清悠去了,师父在替云淼疗伤,他心情不好出去散了个步。   “你怎么会心情不好?”我打断他。   那厮白了我一眼:“这不是重点。”幽幽瞟我一眼,“反正罪魁祸首也没什么自省觉悟。”   我挑眉:“好吧,那你直接说重点吧。”   “我听到响动过来的时候,便只见到花妙娘的背影和昏迷不醒的你了。你被花妙娘刺了一剑,正中心口,若不是红苑前辈妙手回春,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我虚弱地笑了笑,道:“你没逮着伤我的凶手,以后吵架必须让着我。”又顿了顿,紧张道,“花妙娘没把云淼怎么样吧?”   “她给了你一剑,却给云兄留下了一颗可以抑制他体内煞毒的丸药。”   我想,花妙娘无论如何都是不想见到云淼出事的。云淼上次舍身救我,她心生嫉妒,便要害我。   只是,她这一剑真的是多此一举了,因为,无论我是生是死,都做不成她的对手了   我忽然想起刚刚那个关于海边的梦,但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那少年与姑娘的面容来了。我略微有些疑惑,我小时候明明住在山上,可是怎么会有关于海的回忆。   不过若只是个无头烂尾的梦,倒也不必理会。   我身子一动,便觉得胸口一阵撕裂,渗出些血来,莫名其妙中了一刀,这感觉并不太好。   楚晏枫见我眉头紧锁,便问:“你伤口疼?”   我咬着牙关没说话:“没什么的,我粗糙得很,从小便随着父母担水劈柴,随后又被卖去弦歌坊,皮肉伤受得多了。这次能这么快醒过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病。”   楚晏枫叹了口气:“你省些力气,恢复好了再来逞强吧。不过,担水劈柴从何说起?你不是孤儿吗,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不过,就是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们家有一座山,山上种满了梨花,山上山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像雪一般。娘亲每到梨花盛开的时候,就会挑一朵最漂亮的,簪在我的发髻上。我的父亲是个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自然就经常帮他们担水劈柴,培养梨果啦。”   楚晏枫怔了一下,问我:“那你记得你那块石头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愣了愣,说:“不记得了,应当是我父母留给我的。至于我父母,应当是得瘟疫死的吧。跟我一起被卖去弦歌坊的敛怀的父母便是这样。我也是从清泉镇被人贩子找到的,很可能跟她一样。可惜我那时候年岁不怎么长,不然应该记得更清楚。”   “这么说,你并不是洛旖?”忽然听到自己魂牵梦萦着的那抹清冷声线,我心下一恸,抬眼望去,只见他一身白衣,乌发如丝,懒懒地斜倚着门站着,耳朵上那枚银色耳钉正闪闪发光。再见面时,却觉得恍若隔生。   他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好在嘴唇上的青紫完全褪去,余毒应当是控制住了。我看着他,笑容有些虚弱,因为力气实在不够,又害怕牵动痛处。   师父令我许诺不再见他,但现在我受伤,情况特殊,所以应该也算不上违背誓言吧,之前还可以死皮赖脸,现在却不行,只能借着这次机会跟他好好道别了。   他是我出了弦歌坊,认识的第一个好人,此生以来,心心念念的第一个男人。起初想拜师,是想学药理,治好他的毒。如今师父拜了,却只能和他远远相望,兴许是会面无期了。此刻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想仔细记住他的眉眼。   楚晏枫见到我怔忪的表情,眸子一沉,道:“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语毕,就将我的头放回床上,起身走了。经过云大哥身边时,他的眸光落到他的耳钉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拍了拍云淼的肩膀。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可看到我眼里,却莫名地带了些无奈与苦涩。   我不知如何开头,只笑说:“你的毒能解,便再好不过了。”   云淼忽然抬眉看我,依旧站得很远,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亲近的意思,他眼眸清冷,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我,他提步走进屋里,又问了我一遍:“你不是洛旖?”   “洛旖是谁?”   “呵,倒是我错了。既然你不是洛旖,就当作没有见过我吧。”   我隐约觉得这名字耳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他沉默良久,冷道:“是我太急于求成了。你们或许是长得相似罢了。一个农家女子,如何会是沐曦灵岛的小主?”   沐曦灵岛,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过?我费力地支起身子,道:“我从未说过我是沐曦灵岛的小主,也从未说过我是洛旖。云大哥,你不是弄错?……难道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洛旖才接近我?”   他冷声一笑,道:“这些你就不必知道了,你既不是她,我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他的眼角一挑,斜睥着我说,“如今,你连当棋子的本事都没有了,知道太多,只会死得更快。”   “棋子?云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既然想做个明白鬼,好,那我便成全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嫌恶、厌弃之色毫不遮掩,清润一扫而空,判若两人,“兴许跟你提过,我一直想找所谓的绝世神功‘浮生若梦’?”   我只觉得他陌生,除了脸面没换,眼神、心思全像变了一个人。或许是我先入为主,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或许是他善于伪装,轻易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可你也曾提过,你并不想要那件东西。”   “江湖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狩猎场,一件能让自己变强的东西,谁不想要?何况我被山抹微云的剧毒控制,天下之大,我却只能受蚀骨灼心之痛,我没有其它出路,只能尽快找到那部神功,用它来跟山抹微云交换,换取我的自-由。”   “接近我,跟‘浮生若梦’又有什么干系?”   “‘浮生若梦’出自‘沐曦灵岛’,洛家一门如今下落不明,要找到‘浮生若梦’就势必找到洛家人。我以为你是,捎信给宗主,打算将功补过,哪知道被横摆一道。如今也算是真相大白,你只是个乡野女子而已,害我耗费心思,以为胜利在望,如今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我不明白,你不是同‘山抹微云’决裂了吗?”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对我放下戒心,然后心甘情愿地将‘浮生若梦’交给我所演的一出好戏。”他自嘲一笑,“枉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哪知道看戏的却是个赝品,根本交不出我所想要的东西。”   我觉得心神俱碎,自嘲道:“难道我就只能因为阴差阳错是长得像洛旖而有一些利用价值吗?我们同行的这些日子,与我相处的那个仗义无匹的云淼,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那日在客栈见到你,隐约觉得你眉宇间同洛旖有几分相似,便一直跟着你……我以为你只是失去了记忆的她,却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她。妙娘将你困在玉溪坛,云焱将你关进竹屋,都是我们事先设计好了的——我想让你完全信任我,以至于心甘情愿地将‘浮生若梦’交出来。”   真相这般丑恶,人心这般险恶?   江湖至宝,绝世武功,真的这么重要,可以让他扭曲人性,心甘情愿地扮作另一个人,让他服下剧毒,隐藏棱角、伺机而动,玩弄其他人的真心?   也怪我太傻,无权无势,初涉江湖,仅仅因为容貌,便被牵扯进波诡云谲的江湖迷雾中,还倾心相付,迷恋上他扮演的那个人。所以,是我识人不淑,活该被骗?   此时此刻,我倒庆幸自己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孤女,若真是身怀巨宝的沐曦灵岛洛旖,只怕到现在还不能得知真相,只能一步一步落入圈套,将所谓的秘笈悉心交付给虎豹豺狼,最后被抛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连被谁杀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惜使用苦肉计,只为了能让你展现一些属于沐曦灵岛小主的天赋。可是,你一无所长——不仅解不了‘天煞’,甚至连最基本的‘骷髅骨’都解不了……若不是妙娘及时送来解药,我便要因为你这个冒牌小主,丢掉自己的性命了……”   “既是假的,应该毫无利用价值,花妙娘为什么还要杀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隐隐发抖。   “她不喜欢被人耍,既然你并不是真正的小主,活在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死了爽快。”他的眸子深不见底,竟没有一丝波澜,仿若我这般人的生命,就该弃如草芥。   “我是命如草芥,你此番来只怕不是特意来跟我说明这些的吧,是要帮花妙娘补上一剑,取去我的性命?”   “放心。”他冷笑一声,“我从来就不喜欢拔草,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根本不配让我拔剑。我只是想让你长些记性,不要无缘无故地相信一个江湖人,你这样的草野女子,并不适合江湖。我们,后会无期。”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伤口似乎被我撕裂开来,涌出了一股温热粘稠的鲜血。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晓了。我想,我真是太没用了,不就是被耍了一通嘛,至于动不动就玩晕倒吗?   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了。 第24章 浮光掠影   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怪老头儿的茅草屋里了。这是一处别致的厢房,阳光透过竹帘缓缓地射了进来,投下许多道斑驳的影子。   清悠伏在床边睡着了,隐约中可以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她嘴角微勾,似是做了什么好梦。我支起身子,想下床找水喝,不想却惊起了她。   清悠见我醒了,极力掩饰着眼着角眉梢的喜意,佯怒道:“你这个丫头好不安分,才刚醒来,就要下床!”   我愣了半晌,心底一片柔软。   她给我倒了杯水,没好气地说:“发什么呆啊?想我堂堂沧澜谷的二小姐在这里同你端茶送水,你至少应当搭理我一下吧?喂……伤口还疼吗?”   我“啊”了一声,瞬间反应过来,一边点头,一边说:“不疼了。”   她愣了一会儿,笑着说:“你动作和话语怎么对不上号啊?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啊?”   其实,身上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只是心,好像还有些疼。我不想让她担心,就浑若无事地贼笑道:“你猜?”   她白了我一眼,道:“小孩子把戏,没意思……”   我说:“呃……清悠,这是哪里啊?”   “这是……”她话道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贼笑道:“哼……你猜?”   哎,这个丫头太会以牙还牙了,以后还是少惹她为好。我道:“这就是你对待病人的态度啊?我本就失血过多,你还要我伤脑子……你想让我再昏过去啊?”   她想了一想,大概觉得我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就说:“别……你再昏过去的话,又该耽误我去寻仇了……”   “寻仇?”   她解释说,那日我同楚晏枫上了青鸾峰,她不放心,就出来寻我们。却在林间见到一个骑着老虎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劝她不要上山送命,她不听,便同他动起手来。   清悠一再同我说,是她发挥不好,才让那男子占了上风。我面上虽点着头,心下却不这么想:那男子必然有着一副好看的皮相和一身精湛的武功——他的长剑比上清悠脖颈之前,必然只用了寥寥数招。   林间清风,将他墨色长发拂起,越发显得他俊逸非凡,天下无双。不然,他一定没本事让我们心高气傲的清悠小姐春心萌动:那男子既打败了她,就必定赢走了她的心,只是这丫头嘴硬,硬说是要去寻仇!   清悠说,那男子将剑横亘在她脖颈之上时,还悠悠地说了一句:“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娇弱的一个女子,出手却这么狠辣。以后定然没人娶你。”我想,正是这句话,踩到了清悠的痛处,让她由恨生爱,念念不忘。   我道:“那男子兴许也住在青鸾峰,你为什么不问问怪老头儿他姓甚名谁?”   清悠咬了咬嘴唇,道:“我若是问他,只怕就会闹得天下皆知了。那男子既侥幸胜过了我,我若是不扳回一局,又怎么好意思去跟怪老头儿打听?”   我想想,觉得也是,就道:“不如我帮你问问我师父,看她是否知晓?”   “等你病好了,我们俩就一起去报仇!”   我狭促地一笑,道:“苏二小姐,这知道的呢,你是去寻仇;这不知道的,看到你这副表情,还以为你是去寻情郎的——脸都跟红盖头一个成色了。”   她的脸越发红了,恨恨地道:“不许瞎说,我这是被那小子给气的!”   我暗自计上心来,这真是验证了一句至理名言: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编故事,编故事就是有心事,有心事就是欠收拾。可是,我是断不敢收拾苏二小姐的,毕竟我此刻伤着,若是打起来,必然处于弱势。所以,我只能笑得不那么明显,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题给转回来,问:“这是哪里?”   “寿阳城。”经清悠一说,我这才知道:师父说山上瘴气太重,并不适合疗养,必须找个清静雅致的地方。而楚大财主在寿阳城恰巧又有这么个别院,所以就将我挪了过来。我想,这回深入楚晏枫的老巢,应当是能知道他的身份了。   我问:“楚晏枫呢?”   清悠皱着眉头答:“楚少爷为了照顾你,染上了风寒。情况不容乐观,但大夫们已经尽力了。”   “清悠,我怎么觉得这句话不太中听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楚晏枫从门口悠然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了个端着药碗的小丫鬟。可见,在背地里说人坏话果然是件不明智的举措。   我叹了口气,道:“不容乐观的只怕是我,你们又要逼我喝药了。”   “你倒是警觉,这药正是给你的。”他顿了顿,示意身后的丫鬟将药递给我。又道,“你别听清悠胡说——只是风寒而已,是那些庸医太过紧张了。”   我“哦”了一声,问:“师父和怪老头儿呢?”   “红苑前辈不愿意离开青鸾峰,嘱托我照顾你;至于我师父,他见你没什么大碍,就又到处逍遥去了。”   清悠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聊,我先回去睡觉了,有些困。”走得时候,还一个劲儿地给楚晏枫使眼色,我只看到她眼里的狭促,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半倚半睡地靠着床栏,楚晏枫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道:“烧倒是退了,伤口还疼吗?”   我没有答话,神秘地笑笑,直奔主题:“这回你的身份该是瞒不住了吧。”   他掀了袍子,坐在床边,淡道:“我既将你挪了过来,就不打算再瞒着你了。清悠见到这别院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的,如今我已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清悠也是刚知道?”   “我自小就是以‘楚晏枫’这个名字活着的;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另一个名字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他顿了顿,“沧澜谷除了两位老人以外,其他的也都是不知情的。江湖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甚少。”   我的好奇心倒是被勾了起来。   “所以?你的另一个名字是?”   “上官晰涵。”   “上官晰涵?这名字果然不如楚晏枫好听——又长又拗口。”我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叫你楚晏枫吧。”   他好笑地看着我,问:“你就真的没有听说过上官晰涵?”   我努力地回忆了一番,虽觉得这名字有些许熟悉,但一直没能想起是在哪里听过。经他提醒,这才慢慢记了起来:在泉州的时候,我曾到茶馆听过一段说书。“上官晰涵”这名字便是从那里听得的,那说书人的原话好像是这般说的——大家都知道这殷玉城的少城主上官晰涵不误正业,只怕又喝花酒去了。   我干笑了两声,道:“楚少侠,你不会就是传说中那不误正业、爱喝花酒的殷玉城少城主吧?”   楚晏枫敲了敲我的脑袋,道:“前头那些个形容词你倒是记得清楚!”   原来,楚晏枫刚出生的时候,殷玉城里便来了个癞头和尚。那和尚看过他的面相之后,就说这孩子不能富养,只能穷养;如若不然,就会早殇。果然是迷信害死人,楚晏枫就因为这么一段话,不幸落入了怪老头儿的魔爪。他打小就被送去怪老头身边学功夫。不方便用真名,便用了母亲的姓氏。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是姓上官的。只有每年过年,他阿爹才会派人将他接回殷玉城,住上个几天。   我转念一想,还好楚晏枫被送去怪老头那里,不然,讲不定就养出了一个木头楚晏枫,那可就不好玩了。   楚晏枫道:“听了这么久,你给个听后感?”   我皱着眉头,道:“我本就知道你出生不凡,却不想不凡到了这样的程度,跟戏折子里头的公子哥儿是一个级别的。如是今想起来,你倒是屈尊降贵地将我从勾栏院里捞出来,又屈尊降贵地将我当做朋友,更屈尊降贵地处处照拂我。你越是这般屈尊降贵,我越是忧虑……”   “忧虑什么?”   “我忧虑的这件事可不得了了。”我坐起了身子,寻了个合适的姿势,道:“我忧虑以后就算吵架吵赢你了,还是会没有好日子过。你们殷玉城的势力这般大,我若是不好好跟师父讨教两招,就只有吃亏的份了。”   楚晏枫望着我哭笑不得,问:“就是这个?”   我一本正经地答:“不许笑,这可是大事。你要答应我,吵架的时候不准搬殷玉城来吓唬我,还有啊,吵输了不许让人来教训我。还有,还有……还有的暂时没想到,想到了我再告诉你。”   楚晏枫又纵容又无奈的看着我,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这时,有小厮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说:“少爷,二夫人从临安赶过来了,现下已经进了院子了。”   楚晏枫收敛了笑容,道:“她来做什么?”他顿了顿,又冲我说,“你先休息罢。”   其实,我也是很想去瞧瞧楚晏枫母亲的样貌的,但我现在的这般状态,只怕刚走到门口就会摔倒,所以,我还是乖乖躺在床上歇息吧。   我在房间里闷了许些天,病也渐渐好了。在这期间,清悠被她父亲派来的高手给逮回家去了,临走之前还嘱托我留意那青鸾峰的神秘少年;楚晏枫怕我闷坏了,就搬到我隔壁住下了。   这日,我终于可以下床走路了,便嚷着楚晏枫让他陪我到阁楼外头转转。楚晏枫放下手中的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走吧。”   楚晏枫这别院倒是让我开了眼,既有湖光山色烟波浩淼的气势,又有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的诗韵。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假山小池,无一不精、无一不巧。每一处雅致的景象都让我闻到一股书卷味儿。倒让我想起两句同样雅致的诗来——雨醒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   我打趣楚晏枫:“若是哪家姑娘嫁给你,这福气可就大了。”   他的目光扫过我,似笑非笑地说:“你说的没错,嫁给我,好处很多。”   正说着,一位黄衫美妇突兀地出现在回廊转角,她的身后跟着个娇滴滴的俏丫鬟。这般气质、这般年纪、这般排场,在这院子里不作他想,必然是楚晏枫的母亲。   待走近了,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年轻许多,高高梳起的云鬓一丝不乱,显出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来。只是,她与楚晏枫生得并不像。   “夫人吉祥。”我依着我所知道的礼节,微微福了福身子。   楚晏枫也跟着问安,随后抄了个什么借口,拉着我就要走。那美妇倒也不见怪,望着我们的背影,笑了笑,道:“涵儿眼光也的确不错,这人儿倒也生得精致。”   楚晏枫头也未回,淡淡地说了一句:“素姨过奖了。”就飞快地把我拉到池子边去看荷花了。   原来,这美妇并不是楚晏枫的生身母亲。既是后娘,也怪不得楚晏枫不待见她。我本就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在她对我评头论足以后,就彻底没有想法了。好在,这宅子够大,二夫人既是专程到宅子里避暑的,自然同我们也互不相碍。    第25章 防亏止损   可能是入了夏,天气有些变幻无常。雷声轰隆隆的,吵得我睡不着。于是,我索性披衣下床,去找楚晏枫说话。我见他房间的灯是亮着的,就肆无忌惮地推了门进去。可是,楚晏枫似乎并不在,我正打算退出去,就听到他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小展,怎么来了又去的……”   “我不是小展,我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完全愣在那里了。我一定是着了魔风,才会鬼使神差地跑到屏风后头来:楚公子正□□着上身,坐在浴桶里。他墨色的长发肆意漂散在水里,柔美而不失刚毅。水汽氤氲间,可以见到水珠正顺着他肌理分明的线条缓缓下滑。   他的脸上闪过瞬间的仓皇,但很快他就收敛了这种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戏谑。他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看够了吗?”   我回过神来,大叫一声,仓皇得掉头就跑。跑着跑着,我就听到水花四溅的声音;接着,我就撞到了一堵墙。呃……墙没有这般软,也没有这般温暖。好吧,我撞到的不是墙,是楚公子。   楚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他将我禁锢在怀里,戏谑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响起,他道:“小铜板,我们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看也看了……是不是该挑个日子把事儿给办了。”   我决定装傻:“我好像也并没有看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这事儿好像作不得数,不如算了。”   “不能算了。”楚晏枫的软软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本公子第一次被占了便宜,自然也得将这便宜占回来,才能防亏止损。”   我还没体会到他所说的“防亏止损”是什么意思,唇畔就忽然触上一抹温润的事物。   我大惊失色,楚晏枫,他他他,竟然在吻我。我想挣扎,奈何后脑勺被托住,他进一步,我退一步,完全被圈定在他管辖的区域内,我没有中桃花瘴,却觉得头脑氤氲,被他的气息侵占臣服。   “乖,张嘴。”他吻得慢条斯理,有一下没一下地吮吸着我的唇畔,舌尖摩挲着我的。   就在我反应过来,想要挣脱他的时候,一道劲风自门外直穿而入,吹熄了桌上的灯盏。一个穿黑衣的蒙面人破门而入。   电光火石之间,楚晏枫奋力将我往后一推,我被他推到地上。窗外忽然劈下一道闪电,我这才看清楚:楚晏枫急着将我推开,自己却没来得及从刺客的剑下躲开,右胸已经被刺出了一个大窟窿,那骇人的红色在闪电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可怖。   楚晏枫虽受了伤,但还是咬着唇,提了剑,同那刺客缠斗起来。我只恨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他的忙,急得哭了出来。   刺客见惊动了院中的其他人,也不敢过多纠缠,只一面退、一面挡。我见楚晏枫白色袍子上的血越渗越多,心底塌了一块,一种无力感飞快地蔓延至我的喉口。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楚晏枫终于支撑不住,从空中跌落了下来。我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将他搂在怀里。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地问:“铜板,你没事吧?”   我急忙摇头,害怕他看不见,又说:“我没事。”   他微微一笑,想伸手替我将眼角的泪滴和雨滴抹了去,手探出来半天,却迟迟触不到我的脸。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道:“楚晏枫,你别死……”   他伤口的血水和着雨水晕了一地。我的泪像决堤的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他的眼睛沉沉闭着,院子里很快便来了人,楚晏枫的随侍亦是惊了,只慌忙招呼人将他抬进屋里,请大夫过来包扎。   我想帮忙,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插不上手,像个废物。以楚晏枫的功夫自然不至于中剑,那刺客好像是冲我来的,可是,我的身上应当没有什么值得刺客下手的地方吧。   楚晏枫被安置好之后,由上官夫人做主,问了我几话,我一一作答,只是刺客面覆黑纱,没有更多有效的信息。只凭身形查人,只怕是大海捞针,追查刺客的事只怕会变成一件无头公案。   自那天以后,雨绵延地下了好几天;等到天气晴了,楚晏枫依旧没有醒来。   楚晏枫发了很重的烧,我不是大夫,自然无能为力。只手足无措地守在床边,不肯离开。   给楚晏枫看病的那群大夫也的确是庸医,给他开了一大罐子药,就是想不到方法让他喝下去。楚晏枫也的确一点儿也不听话,喂给他的药全吐了出来。   我看着他嘴唇紧抿的样子,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我一直以为和我势不两立的人其实一直在照顾我,以不动声色的方式。他的心意虽未说明,我却也能大概猜测到一些,只希望是我猜错,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打了水,准备替他擦擦汗,散散热。刚一碰到他的额头,我的手便被什么握住了,紧跟着便听到一个微弱戏谑的声音:“你果然对我有不轨之心。”   我一怔,望向床头:楚晏枫正睁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望着我笑。笑容虽然费力,却也切切实实,不是我的幻觉。   我先是一愣,这才醒悟自己不是在做梦,高兴地扔了帕子,就要去叫大夫。   手被他拖住,他一拉,我的头就差点磕到他下巴,他捂住我的嘴,郑重道:“你别喊,不然这戏我也就做不下去了。”   “你早就醒过来了!”我恍然大悟,想跳起来打他,却又害怕碰到他的伤口,故而只是恨恨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居然泛出泪花来,我想:只要他没事,就算骗我,那也是不打紧的。   他将我圈在怀里,小声道:“对不起,我约摸猜到和我交手的刺客是谁了,只是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我才装成昏迷不醒的样子。”   他给我解释了一圈,又交代我做了几件事情。我问他:“若是你猜错了呢?那我岂不是害了好人。”   “我本就没有动过报复的念头。只是想旁敲侧击地警告一下而已——不会害人性命。”   我了然地点点头,说:“我听你的。不过,你是不是该把药给喝了。”   楚晏枫瞥了瞥我手里的药碗,皱了皱眉头,道:“你悄悄去请住在南城别院的郑大夫,这药只怕有问题。”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他眼波微澜地看着我,唇角笑意愈深,笑道:“第一次觉得病了也是件好事。”   我恨恨挑眉,叉腰道:“你还是饿着吧。”   “哎,我伤口疼。铜板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啊,哪里?”我刚一凑近,手又被他握住,他的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只剩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夺人视线,郑重其事的道:“看到你担心我,我居然很高兴。铜板,你摸摸我的心,它跳得有点快。”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有三分甜,三分苦,三分惊,一分怕。   我受不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将手抽了回来:“我去给你熬碗粥。”   说完,便临阵脱逃了。   厨房里只有一个看火的小丫头,我推说自己饿了。她便要张罗着给我打下手。我笑说,你睡会儿吧,做好了分你一份,便自顾自地开始张罗起来。   我切了一小点儿青菜和肉丝,扔到煮得软糯的白米饭里,心思也跟这水汽一般,迷蒙肆意。楚晏枫的话,到底是扰了我的心。   粥煮好,我舀了一锅,端了回去。   进门的时候做了下思想建设,哪知道楚晏枫已经睡着了。我将托盘放到桌上,看着他呼吸绵长,竟也微微放了心。   既然这粥煮了,便不能糟蹋,我搬了凳子,坐在桌前,打算自己解决。刚喝了半口,就发现身边多了个不明物体。   转眼去看,身旁的不明物体倨傲挑眉:“居然偷喝病人的吃食。”   我止住动作:“我以为你睡了。”   准备帮他另装一碗,那人却直接夺了我手中的勺子,就着我用过的喝了起来。   “你……”我“你”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目瞪口呆地见着楚晏枫将那锅粥风卷残云。胃口这么好,伤应当也快好了吧。   他喝完粥,眼底沁满了笑,缓缓地道,“那么,接下来几天,我的吃食就拜托铜板你了。”   什么?拜托我?其实做东西我素来是喜欢的,但是给楚少爷送吃食,看他吃我做的吃食,我却有些压力。哎……自作孽不可活。好吧,谁让楚少爷替我挨了一剑呢,不就是做几天粗使丫鬟嘛,算了,忍忍就过了。   喝完了粥,楚晏枫仍旧不放过我,说伤口疼,睡不着,不放我回屋睡觉,让我听他讲他以前的事。我心想病人需要迁就,既是听故事,我素来也是喜欢的,就留了下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悦耳动听,故事也生动离奇,他走过哪些地方,遇到了哪些人,哪里的青团最好吃,哪里的女儿红最醇香……我听着听着,实在太困,索性投降,缓缓睡去。   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桌上的烛火已经要燃尽了。我被自己的处境给震撼到了:天啊,我什么时候睡到床上来的!我闭上眼睛,将头埋进被子里,偷偷摸摸地眯着眼睛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楚晏枫就躺在我的身边,他侧着身子,撑着头,戏谑地看着我,唇边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烛光照着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的眼睑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怎么,小猫儿醒了还要害羞?”   我一把掀了被子,坐起身来,恨恨地道:“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又没做亏心事,害你大爷的羞!”   他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凑近我的耳根,悠悠地道:“铜板,你要不要猜猜看,你梦里叫了多少次我的名字?”   我梦里叫了他的名字?天呐,这太丢人了。我脸上发烫,却依旧嘴硬:“你欺负我这么多次,我就不能记一下仇啊?闪开,我要继续睡觉了。”   他翻了个身,将手枕在头下,淡道:“这好似是我的床。”   我咬了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把楚晏枫的被子都给卷走了。楚晏枫哪里肯让,他仗着自己力气大,扯回去了一个角。我也不能让他好过,自然还是要扯回来的。我并没使多大的力气,那货就被我弄得滚下床去了。我想,这下该是一劳永逸了。   我翻了个身,准备重新睡下。可是,房间里委实太安静了些,安静得让我有些不安。我坐起身来,见楚晏枫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下一紧,鞋也没穿地跑过去。我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推着他:“楚晏枫,楚晏枫……”   我急糊涂了,居然又被他骗到了。   我被他一把拉到怀里,他温热的鼻息就铺洒在我的唇畔。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安静得让人害怕,他就这般抱着我,既不说话,也不乱动。不知过了多久,楚晏枫淡淡地说:“铜板,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一时间,我有些手足无措,只定定地看着他。楚晏枫的眼睛真是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了,墨黑中带些微光,就同倒映在深海里的星星一样。仿若一刹那,就可以将人吸进眸子里去。   我正要说话,他却轻轻吻过我的眼睛,轻道:“不用急着回答我,等你想好了再说……”他顿了顿,“我不想听到拒绝的答案。” 第26章 黄雀在后   天快亮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楚晏枫依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则照他的吩咐,做坏事去了。   办完事情之后,回到自己房间,却意外地见到一只雪白的信鸽停在我的窗台上。我从未收到过信,不由地有些惊喜,小心翼翼地取下信筒,打开来,便见到这么些字:   铜板小主,红姑虽妙手回春,我依旧担心你的伤势。你们离开青鸾峰已半月有余,音讯全无,我心堪忧。望不吝提笔,告知近况。   我心下一暖,亏得严大叔这般记挂我。我回了封信,告诉他我的病已经全好了,再过些日子,就该回青鸾峰了。这般急着走,其实也有一部份原因,是因为害怕楚晏枫,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觉得还是早些回青鸾峰收拾心境比较好。   虽然我拜师的初衷已经失去,但总归不能让自己的人生荒废。悬壶济世、惩恶除凶,应当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事实上,等楚晏枫的鱼儿上了钩,我就打算离开了。然而,那条鱼也的确没有让我久等,第三日的时候就自投罗网了。   “上官夫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铜板姑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死生蛊’只有一种解法——那便是取了下蛊人的发梢,即血肉之余,焚香拜月,行跪合十礼,尔后请来苗女解咒。”我加重了语调,“我之所述,便是夫人此刻所为!”   她脸色惨白,站起身子,长桌上供着的香烛幽幽跳动,她笑:“你居然算计我?”   我淡然道:“不是算计,是提醒。夫人若是心胸坦荡,也不必我们大费周章地布置这些。”   那日,楚晏枫同我说,同他交手的人身形轻盈,必定是个女子。若是女子,又这般熟悉地形,在这宅子里,便只有上官夫人了。所以,他便让我试试她。   上官夫人去看楚晏枫的时候,我便有意无意地提起他身上曾被苗女种下了一种叫死生蛊的东西——死生蛊并不是害人性命的蛊,相反,是护人性命的。它的蛊虫极为忠诚,宿主若是死于非命,蛊虫便会袭入害死宿主的人或动物体内,让他们心血干竭而死。   我说这个的时候,特意注意了一下上官夫人脸上的表情,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问我:“那你说,若是有两个人合力害死了这位宿主,那报应应该落到谁的身上?”   我胡诌道:“这样的例子以前倒是有,那两个人都遭了报应,只不是过一个死得早,一个死得晚。若是死得早倒好,不必顾忌什么。倒是晚死的那个会难受些,日日担惊受怕的,多出来的日子反而是一种煎熬。”   她面色稍变,又呆了一会儿,这才神思恍惚地回去。   光是危言耸听还不够,还需要再来些实际点儿的东西。我趁丫鬟们不备,在上官夫人的吃食里下了味“奇痒难抑散”,那是怪老头的独门丹药,是捉弄人的好东西。人服下之后,会发些红疹,瘙痒难耐,不多日,又会不药而愈。我们只需要吓唬吓唬她,这丹药也就再合适不过了。   待到“奇痒难抑散”发作,大夫们又纷纷探查不出原因。上官夫人若真真心下有鬼,一定会将这病症同死生蛊联系起来。这样一来,她一定会去请苗女来解咒。而她请来的苗女,便是我事先用银子打点过的。   我再以言语相激,不愁她不据实相告。   我这几天的辛苦倒也没有白费,她的确掉进我事先设好的圈套里。连狡辩的话也不屑再说。   楚晏枫从树后头踱了出来,他双手背负,腰间挂着一把长剑,他闲庭信步,倒真像个排兵布阵决胜千里的将才:“素姨,若我猜得不错,傲剑门同殷玉城不和的那场风波,也是你挑起的吧?”   上官夫人见到楚晏枫,先是一愣,尔后自嘲一笑,道:“原来你是装病。”   楚晏枫不置可否,英挺的眉眼闪过一丝狡黠,淡道:“我一直在想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出凶手的法子,后来想想没有比躺着等凶手出来更好的了。所以我就让铜板散步有关生死蛊玄乎其玄的谣言。夜半独怕鬼敲门,心虚——真的是让凶手无可遁形的灵验宝器。”   “我还是太小看你了。”上官夫人倒也不再隐瞒,她道:“你猜得不错,是我挑起来的。我不过是想同玉溪坛做桩买卖,让他们将你赶出殷玉城。没想到,他们不仅完成了我们的交易,还顺水推舟地拿走了傲剑门的把酒问青天。我也是受利用的那一个。”   顺水推舟也的确是花妙娘的一贯作风,想来青木崖的木幻神针也是这么丢失的。我暗自想,花妙娘没将殷玉城的宝贝给顺过去,倒也算得上是无上恩德了。   上官夫人笑容惨淡,又问楚晏枫:“你怎么猜出是我?”   “殷玉城行事一向谨慎,来路不明的酒要混入殷玉城自是很难。若非有人里应外合,这只黑锅我只怕也难得背上。”楚晏枫顿了顿,道,“那日东窗事发,我同大家一起下到酒窖去追寻酒的来路。素姨你滴酒不沾,却清楚酒窖各种酒的摆放位置,这便让我起了疑心。我又无意中听账房说起你从他那儿领了不少银子,从泉州买了些极贵的丝绸。你一向从简,却忽然出手大方,所以这银子去得委实有些蹊跷。当然,这些都只是怀疑,我真正确信幕后黑手是你的时候是在玉溪坛。说来也巧,花妙娘用来招呼我们的茶水便正是您菡玖居里独有的茉莉烟花露。若是你们私底下没有关系,这也说不过去。”   上官夫人嫣然一笑,她微微眯起眼睛,淡道:“我嫁进殷玉城十六年,没有一日过的是自己想要的日子。殷玉城的权势毁了我,我自然也要毁掉殷玉城。当初老头儿既强取我进门,自然也该付得起娶我的代价。我同你娘斗了大半辈子,余下的日子又在跟老头子勾心斗角。我一生除却嫁人,其他事情全都顺风顺水,没想到今天却被你这么个小计谋给算计,我到底是轻敌了。”   “素姨,您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上官夫人只是一味摇头,脸上的表情竟分外淡然,她道:“我只是不甘心。”她忽然看向楚晏枫,说:“我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自己会输在你的手上。那日,你从弦歌坊掳了位花娘子去。我还以为你终究是受不住傲剑门和殷玉城两方的压力,于是决定撇下殷玉城的担子,做个缩头乌龟,一走了之。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毁掉那个老头儿的殷玉城,还可以让他的儿子身败名裂,没想到殷玉城与傲剑门的误会却顺利化解了,你不仅洗清了嫌疑还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她冷冷地笑了两声,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冽的光芒,继续说:“我一直都以为你是膏粱子弟、花花公子,没想到你寻花问柳是假,掩人耳目倒是真。”   她的语意一转,说,“真是可惜,还没见到殷玉城败落,便要背上谋害亲子的罪名。不知你家老头会如何对我,只是如果他打算杀我,便永远也不能知道在背后对付着他的人是谁了?哈哈哈……”   楚晏枫的眸光一冷,他冷声质问:“背后之人是谁?”   忽然间,袭来一道劲风,我们被风沙欺得睁不开眼。待风沙过后,就只看见上官夫人脸色惨白地捂着深深插入她胸口的三枚金钱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张了张嘴,道:“你……你……”   她的话还未完全说完,便颓然倒地。   楚晏枫一个箭步冲上去,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又探了探她的鼻息,他的脸色变得分外惨白,淡道:“已经死了。”   我深深吸气。变故来得太忽然了些,贡桌上的蜡烛的火光还在跃动,点蜡烛的鲜活生命却于顷刻间消亡。   忽然,屋顶上忽然落下四个青年,初初一看,只觉得他们四个一模一样,仔细去看,才能略微觉得不同。他们整齐划一地列队,毕恭毕敬地半跪下来,齐声道:“属下参见少城主。”   楚晏枫冷着脸,他将袖子一甩,极力压制着勃然的怒意,说:“你们在这里多久了?谁让你们来的?”   “是我。”这是一抹冷冽又不失厚重的女声。湖心亭中忽然走出一个人,她穿着一袭黑衣,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端庄得体、气韵大方,每近一步,都能感受到独属于女性的凛凛之势,龙眉凤目,皓齿朱唇,若不是有一道又细又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落到唇边,只怕年龄也掩盖不了她独特的美丽。   楚晏枫见到她,只躬身行礼,轻声道:“娘亲,您什么时候来的?”   娘亲,这就是楚阿娘?   楚阿娘冷冷一笑,道:“涵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了。若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还会任由那女人兴风作浪。”   “可是素姨已死,有些事情只怕永远不会清楚。”   不等楚阿娘开口,跪在地上的几个人之中年龄稍长的便道:“少城主,我等一直被二夫人蒙蔽,若不是今日听了个墙角,还不知道要糊涂多久。”   我知道他指的的楚晏枫蒙受监管不力的不白之冤,送些酒被牵扯进玉溪坛事件,折腾几月,也总算是沉冤昭雪。只是没想到,看似淡薄的二夫人会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我隐约觉得她对殷玉城有恨意,只是一切尚未解释,人便断了气,难道还有什么是她想说,而有人不想让她说出来的?   楚晏枫沉眉,神色冷峻,不怒自威:“刚刚的金钱镖是谁放的?”   四位侍者都拱手低头,齐声答:“属下不知。”   楚晏枫摆手:“罢了,你们都下去,今日的事,我自有决断,对外切忌胡言乱语。”   那些人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之后,楚晏枫便转向他的母亲,他垂着眸,声音很低:“这么说,娘,是你做的?”   楚阿娘摇头,端华的气质仍旧是在的,只是眼角略微带了一丝不屑,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另一位上官夫人的遗骸,说:“我虽不想要她活,却也不至于真的去杀她。若真打算杀她,我也不至于会用上暗器这般不入流的法子。”她皱了眉头,环顾了下四周:“白虎堂四位高手隐匿在西南面的屋顶,我隐在湖心凉亭,从金钱镖落的方向看来,那凶手只可能是在东边……能在四位高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手,这位敌手的,只怕不简单,不知我们这位二夫人请来了哪一尊佛?”   我隐隐叹了口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道螳螂是谁?黄雀又是谁?   楚晏枫的眼中的火光隐隐跳跃:“只怕这尊佛要对付的是不仅仅是素姨,还有整个殷玉城。武林之中这次失窃事件,唯有殷玉城独善其身,若我们不顺着做戏,将风波闹大些,只怕会惹来祸事。”   楚阿娘点头:“你装病的任务已经完成,其它的我会叫人布置,那些小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她将目光重重落在楚晏枫身上,“我派郑大夫给你提点你都知道了?那点小外伤可是好了?”   楚晏枫冷冷一笑:“不牢阿娘费心,既是小伤,自然也好得很快。只是不知你布置此局,是早有谋划,还是临时起意?”不等楚阿娘回答,他便开始剖析整个事情经过,“你仍旧不愿意放过素姨,想借着我的手将她除去。若没有那三枚金钱镖,你依旧会令白虎堂制裁她,可见她此次必然一败涂地。”楚晏枫的语速既缓且慢,语声空洞,像是被抽去魂魄的机器,“你早就知道我会这般设计她,便遣了白虎堂的人躲在暗处。”   “不错,是我设计的。我心中坦荡,自无什么可隐瞒的。她既有心害你,今日自投罗网也是报应不爽。你期望家和事兴,可你的后娘并不这样想,此次暗害不成,她定会筹谋其他方式再次下手。”楚阿娘哂笑一声,“还有,涵儿,若不是我今日请白虎堂来纠那个女人的错处,你今天只怕还会背上暗害二娘的罪名。”   我虽听得半懂半不懂,最后一句却是实打实地明白了,只怕那三枚金钱镖冲着的不仅仅是二夫人,更是楚晏枫。若是楚阿娘以及所谓的白虎堂不来,现场就只有我和楚晏枫,而楚晏枫又完全有杀她的动机,自然要被视作第一嫌疑人。那三枚金钱镖只怕是想陷楚晏枫于不义之地。   楚阿娘看着地上躺着的尸体,哂笑道:“佟素心毁我的容貌,抢我丈夫,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癞头和尚,让我们母子分离。我吃斋念佛许些年,依旧平息不了心中的怨气。可是今日她死了,我却仍旧有怨——往后的日子没了对手,只怕会了无生趣。”   楚晏枫心念一转,想问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楚阿娘却开了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刺伤你的人究竟是不是我?”楚阿娘冷冷一笑,道,“没错,是我。”   我心下一惧,天呐,这是什么样的母亲啊?为了报仇,居然不惜利用自己的骨肉。 第27章 倾身相护   楚晏枫一片淡然,他道:“不错,刚刚我无意中碰到素姨的左手,这才知道她并不是那夜的刺客。那刺客使剑用的是左手,素姨她的左手光洁,并未起茧,刺客并不是她。当然,她也的确有愧,不然也不会心虚致此。所以,我汤药里的毒,是娘你的人撺掇她下的。”   楚晏枫顿了顿,将眼光移向别处,像是在说别人的是事情一般,道,“我也想过是素姨指使别人做的,可是,这就解释不了娘亲你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寿阳,为什么会清楚我的计划,为什么会知道我受伤却依旧不现身……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从一开始就布置好的。”   楚阿娘嫣然一笑,道:“涵儿果然心思缜密。”她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我布这个局,也仅仅是临时起意。那日我不过是心血来潮想去试试你的功夫。不想,你屋子里却还有个姑娘……”   原来,楚阿娘原本想伤的人是我。她定是将我认作勾引她儿子的狐狸精,所以才那般下手。她的话还只说了一半,我倒是听了个明白,无非是想让我离楚晏枫远一些。她倒是高看了我,我既不如狐狸精漂亮,也不如狐狸精魅惑,这个称号自然担待不起。   楚阿娘果然将目光转向我:“姑娘,这些日子,我调查了一下你的出身。弦歌坊出生的女子,自是玲珑剔透的,应当也能很快认清现实。”   不得不佩服楚阿娘的言简意赅,直切要点。只寥寥几句,就让我尴尬到体无完肤,我不知如何应对,索性要走。   楚晏枫却定定地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他眸眼深深,显些让我招架不住,疑惑我自己难道是无价至宝,他定定地将我拉到楚阿娘身前:“娘,她叫铜板,我愿意换取一切去保护的人。在您想要以言语、身体伤害她之前,请您顾忌一些,因为她受到伤害之时,您的儿子会感同身受,甚至,摧心剖肝。上次便是最好的证明,您应当庆幸您刺中的是我,不若,我将承受双倍疼痛,而您只怕也会负担一件十分昂贵的东西——我的怨恨。”   我侧目去看楚晏枫,心中震动与害怕同在,此刻,我不禁有些心虚,心虚于自己的渺小卑微,害怕自己囊中羞涩,负担不起他的旷达狂放、倾身相护。但又感念他的俊朗无双,让我忘记心虚,只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侧身注视他的眼——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在低头看你的瞬间,众生颠倒,时间万丈柔光不及他温柔一眼。   可惜时间不懂驻足,只留我沉溺片刻,现实的咒法效力太强,我被一声法力无边的“楚大哥”给唤回尘世。   这声音柔弱娇媚,说这三个字的姑娘我见犹怜。   循声望去,桥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白色衣裙的俏丽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暌违已久的苏清韵。   “苏小姐,你怎么会在这?”   她嫣然一笑,走了过来,正要说话,却被楚阿娘给抢白了,她道:“前些日子,我路过沧澜谷。苏夫人同我说,她有个孩子因为涵儿害了相思病,我瞧着这娃儿倒也可心,不忍心看着她遭罪,便将她带了过来。”   楚晏枫眉峰一聚,眸光冷冷。我看着苏清韵,忽然有些心虚,匆忙地想将手从楚晏枫的手中抽出。楚晏枫有所察觉,他略微松了松手,却忽然间握得更紧了。他将手指插入我的指缝中,十指交缠,紧紧相握,丝毫容不得我逃脱。   苏清韵只怕也觉察到气氛微妙,她面色稍变,淡笑道:“楚大哥,别听你娘胡说。我是为了这院子来的。听清悠说你这别院十分雅致,我心里痒痒,便也想来开开眼界。”   楚晏枫悠悠一笑,淡道:“这再好不过了。我娘亲恰巧也喜欢这宅子。你们俩倒是可以互相做个伴,好好逛逛。”   说完,拽着我悠悠地走了。我觉得自己倒像是他拽在手里头的一件袍子,没有自己的任何意志,我到底被现实的咒术给镇住了手脚,被世俗鄙夷的眼光给蒙蔽了心智。   我知道自己惹楚晏枫生气了,故而噤声不语,但这僵局只怕也没办法打破,在我依旧一无是处的基础上。   待我们回到小阁,楚晏枫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我神色一松,甩着因为被紧揪而红肿充血的手缓解不适,证明自己依旧拥有我右手的所有权,却不妨这动作正好触怒了楚晏枫。   他转过身来,眸子里神色难辨,淡道:“我就这么令你避之唯恐不及?你就这么想松开我的手,这么想将我推给别的女人?”   我从未见过楚晏枫这个样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是应当坦诚的摇头好呢,违心地点头好呢,还是淡然地不动声色呢?   我正思量着,自然没有功夫答话。楚晏枫却率先开口了,他冷然一笑,道:“果然如此。”   我还来不及分辨,他所说的“如此”是哪般“如此”。他的眸光便忽然一黯,淡道:“你心中果然只容得下他,没有半分我的位置。”   我的心蓦然一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一沉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楚晏枫此时此刻绝望的神情呢,还是因为那个“他”字毫不留情地触到了我心中的禁区?   楚晏枫久久地闭了闭眼,神色颓然,今天折腾一天我也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情。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眸光静若深潭,唇畔苍白如霜,干脆利落地转身,背影颓然地偏离了我的目之所及。   我想要叫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和苏小姐,自然是般配的,至于我,好像每天给他烧水做饭最为得宜,但我又忍不住想,如果我像苏小姐一般优秀呢,是不是能够站在他身边?是不是能够揉平他紧锁的眉头,换回一个只会插科打诨的楚晏枫?还是我终其一生,都只能做个卑微到尘埃里的柴火丫头?   明明此前睡意汹涌,现在却辗转难眠。眼前始终浮现着楚晏枫颓然的背影,耳边始终回响着他那一句“你心中果然只容得下他”,彷若诅咒一般。又把我从方才被现实所施的咒术中解救了一半,浸入到了新一轮的万劫不复中。   我就这般熬到了东方鱼际白,并没有什么别的思绪,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去讨伐楚晏枫,害我一夜未眠,我应当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说我的想法,我要先让自己变强、变优秀一些,再徐徐图之。   我梳洗完毕,挑了一身最喜欢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描了眉黛,将黑眼圈藏了下去。一路都在设想应该如何开口才会大方得体些,并未想过我的说辞都只能胎死腹中。   我刚走到回廊上,就见到苏清韵从楚晏枫的房间里退了出来。他房间的门被虚虚带上,我闻到房中的酒气,见到苏清悠不整的衣衫。苏小姐没并没有注意到我,只一边拂顺散乱的碎发,一边行色匆匆地往回廊的另一边赶。   鬼使神差,我叫住了她:“苏小姐,你怎么会在这?”   苏清韵见到是我,眸光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她停了下来,走到庭院之中,一边整理着领口,一边缓缓开口:“铜板姑娘是来找楚大哥的吗?他才刚睡下,你——可以稍晚一下来找他。”她压低了声音,脸上浮着一抹异样的潮红,笑容荡漾却又无丝毫放纵,饶是我是男人,且是她心意相许的男人,应当也会喜不自胜吧,甘愿溺死在她如春江之水一般缱绻温柔的眼眸之中吧。   我站在原地,方才彻夜未眠得出的结论被轰然间推翻。是我太迟钝,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近到这种地步。一对璧人,自然值得祝福,看来即算楚晏枫醒了,我也须得重新酝酿说辞,早日说明归期,回青鸾峰去。此时此刻,竟不禁庆幸自己有地方可以去。   苏清韵见我愣神,已转了语义:“铜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逛逛这座宅子?清晨的景致应当是最好的。”   美人相邀,我本该欣然应允,但此刻我心情阴郁,怕扫了她的兴致,故而推说身体不适,想回房休息。   苏小姐拉过的我,衣袍间,隐隐弥漫着楚晏枫房间特有的熏香味道,她颇为关切地问我:“你哪里不舒服,可要找大夫看看?”   我摇头,笑道:“不必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娇贵的人。”   她皱了眉,忽然道:“铜板,有些事情,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蒙在鼓里。上官夫人同我说了你的身世,也略微跟我说了些殷玉城的旧事,有些事,我希望你心里有数。”   “什么事?”   “关于楚大哥的。”   人在大多时候总会因为好奇心获得一些好处,但有的时候,又会因为该死的好奇心知晓一些生硬丑陋的真相。此时此刻,我那该死的好奇心起了作用,对于苏小姐想要告诉我的事情,我动了念头,只是我没料到自己会因为这件跟我毫无关系的事情伤心很久。以至于之后总自欺欺人地希望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铜板姑娘,我很感念你上次见面同我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是在暗自提点说你并不是洛旖,让我继续努力——感动楚大哥。”   “洛旖?”我惊诧道,“你说的是沐曦灵岛的小主?”经过云淼的刻意接近,我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充满抵触。   苏小姐点点头:“想必你也知道,沐曦灵岛和殷玉城订下婚约,与楚大哥指腹为婚的那位姑娘正是沐曦灵岛的小主,洛旖。”   我这才回想起来,在沧澜谷的时候,楚晏枫给我安了一个新名字“旖一”,只是我那时心大,无甚在意。所以,他也是为了洛旖而来。云淼刻意接近我,是因为楚晏枫让我冒名顶替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小姐,所以才误以为我是失去记忆的洛旖?但云淼说,我和她长得很像,难道他见过她。那楚晏枫呢,是一时兴起的机缘巧合,还是也认为我和那位大小姐形似?   和一个并未见面的陌生人产生纠葛,被一次次地误认,这滋味果然不好受。   “你现在知道我叫铜板,那洛旖呢,她还活着吗?”   苏小姐摇头:“这个我并不知道,沐曦灵岛本就是远在海上,是个隐秘的存在,相传无人引导,船只很难靠近。传闻中,沐曦灵岛在几年前被毁,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那座岛和岛上的人只怕都已消失。”   我点点头:“你想告诉我说,楚晏枫将我当作了死去的洛旖?”   苏小姐点头:“你可能没有去过殷玉城,城主的藏品之中有一副画,据说是沐曦灵岛在订下姻亲的一年之后,托人送给殷玉城的。画上画了一位夫人抱着位女娃娃,我见过那副画,你的形貌,跟那位夫人有七成相似,所以当初你虽暗示你跟楚大哥并没有婚约,我却也从没有往你不是洛旖的方面想过。”   所以,又是因为洛旖,我误解了楚晏枫的种种,自作多情了一番,还差点被打动。我这也算是在一块石头上,跌倒了两次,委实不该,悬崖勒马,方为正道。   我向苏小姐道谢:“若不是听你说起这些,我只怕会做错一些事,耽误一些时日。虽然在我眼里,我并不比那位素不相识的洛旖小姐差,但在世俗眼中,我的出身和那位洛旖小姐比起来,只怕有云泥之别。”   事实上,沐曦灵岛的大小姐不见得就高人一等,弦歌坊倚楼卖笑的轻衫女子也不一定就轻浮放荡。世俗眼中,我必定不是能与楚晏枫相匹配的那一个,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楚晏枫眼中,我是那个与沐曦灵岛洛旖相匹配的替代品。而我很清楚,我并不是。   我笑着说:“若不是我和洛旖小姐长得像,只怕也没有机会与你们相识,也不会被这么多人捧去云端,再摔倒泥里。倒不知是该感谢她,还是该怨恨她。”   苏小姐温柔一笑:“我一直觉得你很好,乐观活泼、大方开朗,无论你是铜板也好,洛旖也好,我都愿意与你结交。”   我皱了皱眉,与苏小姐这样的人当情敌,体验果然不太美妙。只怕永远都会自惭形秽。认清现实、趁早投降,应该才是出路。   我匆匆忙忙地跟苏小姐道别,想快点回房间躺躺,因为我的泪水快要隐不住了,我实在不愿意在苏小姐面前露馅,毁掉我好不容易建立的“乐观开朗”的好形象。   一路心不在焉,慌忙之中走错了院子。我一向没什么方向感,走着走着,也就迷了路,因为四下无人,没人唾弃我痴心妄想,索性也就蹲了下来,无所顾忌地糟蹋我这条最喜欢的裙子,用它抹眼泪。   哭完了就站起来继续找路。   一树凤仙花拦住我的去路,我愤恨抬头,花是极美,只是长得地方不太对,遇见我的时间也不太对。我有了辣手摧花的念头,直鼓鼓地盯着它,刚打算下手,就发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忽然落在了我的身边,他双手叠抱在胸前,顺着我的目光,也瞧着那颗凤仙花,淡道:“你在看什么呢?”    第28章 摧心剖肝   我皱了皱眉,没有答话,我看什么,干你何事?   他见我不答话,就扳过我的肩膀,淡然一笑,道:“真是人比花娇,你这梨花带雨的凄迷模样倒很是让人可心。”   我无心听他调笑,眸中冷意如霜。他却很不识相,竟要探手来拂我额前碎落的散发,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蓦地对上他身后另一双乌黑冷峻的眼睛。   楚晏枫正立在我十步开外的地方,冷冷地看着我。他的身后,几株雪白的木槿开得甚是艳丽。花枝料峭中,他倒像是这风景画中突兀出来的笔墨,浑身散发着骇人的冷意,像一把蓄在冰里即将出鞘的冷剑。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记忆中,他那一双浸满春意的桃花眼总是漫不经心,似笑非笑。此时此刻,他面上连半丝笑容也没有,就像一滩毫无生意的死水,眉峰如剑,面白如纸。   “放开她。”楚晏枫冷道。   “若是不呢?”白衣人眉头一挑,唇角一勾,故意挑衅。   楚晏枫微微抬眼,威光凛人,令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铜板,你过来。”   放在平时,我兴许还会搭理他。但不巧得很,今日我心情非常不好,偏偏这令我心情不好的罪魁祸首还敢老虎头上拔毛,这次,他是碰到我为数不多的逆鳞上了,今天这反调,我是跟他唱定了!   我将眼底的泪光拾掇干净,叠抱着双臂,满不在乎地哂笑道:“为什么要过来?”   “你忘了上次是怎么被他伤得撕心裂肺了?!”楚晏枫怒意勃发,“昨天的事,我既往不咎,你给我过来!”   “昨天什么事,我忘记了。”我挠着脑袋,“现在想想云大哥也没有将我怎么样,他亲口跟我说了事情经过,坦言接近错了我。他也有苦衷,毕竟他身中剧毒,被山抹微云胁迫,欺骗我也情有可原。”   我故作亲昵地挽上白衣人的手臂,笑道:“云大哥,你既直言相告,我便没有什么好记仇的,我铜板此生最恨就是被人蒙在鼓里。”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去瞟楚晏枫那边。可那人却像入定,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双目赤红。   白衣人身形一僵,但很快放下进入情境,没有将被我挽着的手挣脱出来。他勾唇一笑,眉目之间满是调笑:“看来铜板姑娘你打算与我重归于好?”   楚晏枫约莫是忍无可忍了,他干净利落地拔剑:“云淼,因着你的一身清气,我敬重你。”他的眼神一转,泠然地说,“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跟你动手。”   白衣人唇上的笑意更甚,淡道:“云某随时奉陪。”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种戏码似乎并不适合他们。   我冷笑一声,松开白衣人的手臂,往前走了几步,定定地着楚晏枫,目光冷然。昨夜他宿醉一宿,今天倒仍旧有雅兴来管我的闲事。我冷声道:“楚晏枫,刚刚你也听清楚了,我并不想被人蒙在鼓里,也并不想一而再再二三地被人当作洛旖。我要跟谁重归于好,你无权干涉,我要跟谁恩断义绝,你也无权置喙。”   楚晏枫的眸中居然掠过一丝挫败的神情,他的唇畔浮起一抹苦笑:“是,即便你是洛旖,又有什么区别,你自始自终选择的都是他。即便我们有婚约,也不过只是一纸空文,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在,你只怕连多看我一眼,都觉得浪费。”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我低眉哂笑,还好,不算太丢人,至少我动心的这件事,他还不知道。我要拾掇好我的自尊,磊落离去,所以,龌龊可耻地利用一下我身边的白衣人应该也不算过份吧。   害怕眼泪泄露我的心绪,瓦解掉我所剩无几的自尊。所以走回白衣人身边,故作热络地拉了他的袖子,语气热烈,表情却淡漠:“云大哥,不是说好一起去散心,我们走吧。”   白衣人扬唇一笑,眼角微眯,似是颇为享受此刻楚晏枫的痛楚。他将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眼光落在其上,淡道:“既然这样,那楚公子,我们改日再约。”   楚晏枫一句话也不说,眸光如夜一般沉寂。我下意识地想将手从那白衣人手中抽开,不想,他却一个借力,将我的手握地十分之紧。   楚晏枫似乎注意到我的动作,他倏然拔剑,如闪电般腾空跃起,眸光坚忍,侧脸轮廓无比坚毅,剑芒四射寒意陡生。   白衣人嘴角斜勾,雅然一笑,轻声说:“他终于肯出手了。”说完,漠然地推开我,抽出腰上的佩剑,纵身一跃,迎上楚晏枫的剑招。   剑尖交缠,木槿纷纷落地。   那白衣人出手七招,忽快忽慢,式式不同。他的剑法乖张邪哨,就是我这个外行,也能看出剑气里凛然的邪意。他的剑锋蓝光乍现,漾起一阵花雨,纯白的花瓣在他的剑势里也变得邪性。楚晏枫见招拆招,只有招架的本事,完全没有出手的空隙。第八招的时候,那白衣人的剑尖擦着楚晏枫握剑的右手而过,将他的焕日剑挑了个空。剑客若是没有了三尺一寸的剑,自然就会露出空门,这对阵也就败了一半。   我神思一恍:楚晏枫旧伤未愈,如今又遇上个厉害的对手。我虽不想管他,却又害怕他再次受伤。   眼见焕日剑就要落地,楚晏枫一个侧身,足尖轻蹬近旁的一株梧桐,轻巧地握住了剑柄。白衣人以为胜局已定,未曾料到中途生变,他愣神的这会儿,楚晏枫已经用左手织成一个青色的剑网,牢牢地将他困于其中,原是以退为进。   楚晏枫左手飞转,剑随心走,一剑刺出,剑锋微颤,剑光灼人。电光火石之间,我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挡在了白衣人的面前。闭眼前,映入我眼中的是沈淮陡然增大的瞳孔和收势已晚直逼而来的焕日剑。可是,想象中的痛楚却迟迟没有来,我睁开眼,见到焕日剑直愣愣地顿在我胸口一寸开外的地方。   楚晏枫的眼神阴霾晦暗,沉沉地扫过我的脸颊,声音冰冷如寒天霜雪: “甚好,你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   我呆愣当场,没有说话。   “原是我会错了意,我以为他要伤你,才愤然拔剑,这么看来,我倒像个跳梁小丑了。”   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楚晏枫眼里光芒一点点黯淡下来,就如燃尽了的纸屑,一一寂灭。他毅然决然地收了剑,惶然地退了两步,转过身去,漠然地走了。   他的长剑被他受伤的右手拖在身后,鲜血沿着剑锋汇成一条血带,滴在铺洒在地的纯白木槿上,越发显得猩红刺目。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金色的余晖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漠然与坚冷,似一把利剑,在我的心上亦划开了一道口子,我终于了解他所说的摧心剖肝之痛。   我咬着下唇,颓然地蹲下身来。一时之间,觉得孑然一身,无所依仗。   那白衣人走到我面前,轻嗤一声:“走吧。”   我虽不聪明,自保的意识还是有的,知道这人危险,强退了几步,冷道:“你离我远一点。”   那人也懒得跟我纠结,直接上前,将我劈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山洞之中。森冷的火光跳跃着,雨水滴落的岩壁,蜿蜒曲折地润湿出一片胶渍在一起的苔藓。白衣人一动不动地盘腿闭目坐在火堆前,他投在石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并不如面上这般纯净无害。   我勉强支起身子,漠然看着他,不知他又在耍什么花招。   兴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那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睫羽下诡计深藏,如蕴宝光的眼现在在我看来也是杀机四伏,他不动声色地将所心思收敛,挑眉道:“你醒了?”   简单的三个字,语声温暖如三月春风,在我听来,却如战鼓雷雷直击胸壑。   我站起身来,未置一词,打算离开。那人身形微动,如鬼魅般闪至身前,他的影子重叠如山般压了过来,眼眸依旧澄亮,诚挚道:“小铜板,你方才说原谅我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开心。我先前的确是伤了你,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自然是好,你也应当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我皱眉看着,不知道自己剧本是不是拿错。   只听他继续说:“既然这般,我们一起结伴而行也算有个照应?”   “只是不知道我们同不同路?”   “你不是没见过大漠风光吗,我带你去。”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你装得不累吗?我原也打算继续看你表演,但你着实演技拙劣,令我欣赏不能。白云焱,你有什么目的,尽管直说。你哥哥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不屑于跟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搭戏。你费尽心力将我抓来,到底想干什么?”   他亦是笑了,唇角微勾,邪性恣肆,故作苦恼地托腮沉思:“这样么,我还以为我装得很像呢?哪里露了马脚?这白衣、这神色,哪里拿捏得不够好吗?”   我叹了口气:“止住,你究竟来干什么?”   “你若告诉我哪里有破绽,我便告诉你我的来意。”他来回打量起自己身上的白衣裳,嫌恶道,“我向来憎恶白色,真不知道我那位大哥是个什么癖好。明明一母同胞,审美品位却天上地下。原以为借着这身白衣裳可以将你们两个骗得团团转,不想你倒是长进不少。”   “其实也没什么,他已说过不会再来见我。”我微微垂眸,侧过脸,“也不会期待我的原谅,亦不会说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大漠。他不是这样的人。”   白云焱忽然点头,神色变得郑重:“我倒是没你看得通透,他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有一点你可能说错,越是他表面弃若敝履的,在心里便越是视若珍宝。他习惯于不接近、不在意、不理会,他认为自己不值得拥有美好。”几缕黑发慵懒地顺着他的耳廓垂了下来,白云焱轻佻的神色忽然收敛,眸光浅淡自制,取了一丝如春的温雅,挑了一抹如冬的肃穆,如此看来,竟同记忆中的那人一模一样。   我眸光一恍,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陈述事实:“他已说过不再来见我,我也决定再不见他。你用他的身份来迷惑我,只怕并不会讨巧。”   白云焱嗤笑一声,一抹狡黠的暗光从他的眸中一闪而过:“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我的脸色晦暗不明,他却仍旧火上浇油:“比起我大哥来,殷玉城的少城主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情趣兴味都色味俱佳得多。我实在不懂,明明你心里有他,为什么方才又将他拒之千里?”   我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冷声道:“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挡下一剑,不求别的,只求你这些废话都烂在肚里。”   他眉头一挑,半眯着眼睛,左手搭在胸前,右手撑着额头,故作疑惑:“倒不知你忽然冲出来,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救他?”他见我不说话,故意将语速放慢,“我倒很想知道,是我袖袋里的金钱镖快,还是他手里的长剑快?可是,你义无反顾地拦在了我们两个中间,倒让我起了怜香惜玉的心,这结果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故作惋惜地摩挲着下巴,叹了口气,道:“可惜那小子并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明明你是为了他不顾死活,他却不领这份情。”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山洞里空间狭小,将我心肺里的空气全压榨了个干净。白云焱说的没有错,那个时候,我只是想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害到楚晏枫而已。   我的脑子一定是懵了,才糊里糊涂地没有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只一味让冲动占了上风——前有焕日剑,后有金钱镖——若不是运气够好,只怕我有两条命也必死无疑。死了还不算,我无亲无故的,只怕没人给我立碑。若是楚晏枫大发慈悲倒是会给我立一块,然后墓碑上写着:拖油瓶铜板之墓,生年不详、死有余辜……   楚晏枫误会我的时候,我倒也没有急着跟他解释。我不懂武功,但是目力不错,分明见到云焱袖中金光一掠,至于他的杀招是不是更快,我分辨不清。   耗费唇舌的话我不愿多说。既然做了要离开的决定,抛下关于洛旖的一切阴影重新开始,那我也必须走得潇洒一些。他不知道我的隐衷,无法探查我的心事。兴许多年之后,回首往事,他仍会想起那个忤逆、无法收服的铜板,觉得略微遗憾,不能释怀——作为他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唯一存在的横遮竖挡,我应当会略微占些位置吧,在他心里。   我一定是预料到了之后的悲戚,不然心下不会这般难过。呃,用一句矫情一点的诗来形容此刻的感觉,那就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呸呸呸,犯不着!楚晏枫是坏人,白云焱也是坏人,让他们两个坏人自相残杀就好了,干我什么事。   哎,事已至此,只能先把这个讨厌鬼白云焱摆脱掉。我道:“可以说说你的目的了吗”    第29章 桃果涩人   他负手立在洞口,慵懒邪魅之气肆意蒸腾,悠悠地道:“自然是来和你再续前缘。姑娘既然已经向我道明心意,我若是不给个回应,于礼不合。”   我恨恨地道:“你那些花腔还是收起来罢,我听着反胃。”   “若我轻易说明来意,岂不就索然无味了。姑娘还是自己琢磨吧。”说完,慵懒地倚靠着洞壁,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既将我掳到这里来,自然不会轻易放我走,我也就大摇大摆地坐到火堆前取暖。跳跃的火星在我眼前一闪,与我脑子里的什么倏地一重合,金钱镖?   我恍然大悟,急于求证:“那夜的黑衣人是你,杀死隐玉城二夫人的人是你!”   白云焱眼也不抬,仿佛只是与我谈论天气一般,淡道:“口风不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她何用?她不过是多年前山抹微云安插在殷玉城的一颗棋子,她的使命早在六年前便完结了。可她却依旧将自己看得很重,竟然再次向山抹微云提要求。惹得宗主不悦,等同于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我不过是成全她罢了。”   幕后黑手居然又是山抹微云,他们利用二夫人的对殷玉城的恨意,不仅掌控了殷玉城,还对楚晏枫屡屡下手。究竟有什么目的?毁掉殷玉城,独霸武林?我知道无论我怎样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闭嘴。   沉默片刻,我略微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用处,实在按捺不住,便道:“白云焱,你如果想拿我来要挟楚晏枫,好似就打错了如意算盘……你看,我们都闹翻了,他不会再管我了。”   他睁开眼睛,淡笑道:“放心,并不是为了他,你虽移情,我却不是大哥,犯不着同这位情敌计较。刚刚出手,不过是想松动松动筋骨,将上次桃林里的事情清算一下。”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淡淡的说:“若是可以不杀他,我倒是想留着这个对手,陪着他慢慢玩。毕竟,无法跟我在十几招之内分出胜负的人已经不多。”   原来,他没有使出金钱镖,并不是因为我挡住了他的视线,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动过杀心。只是他前面那段话莫名其妙,惹得我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白云焱的眼皮终于有些撑不住了,我虽没弄清他究竟抓我来做什么,但总归他是昏死过去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怪老头儿的迷魂香也的确好用,功夫越厉害的人,中毒也就越深。我只是悄悄地在撒了些在火堆里,不可一世的白云焱就成了一滩烂泥。   我抽出他的的佩剑,剑握在手中却隐隐发抖,我是女子,不是君子,自然也没这么多顾忌,趁人之危也是可以的。我没有剑主人的心狠手辣,下不了杀手,故而只是挑破了他的衣服——他衣不蔽体,自然没办法出来捉我回去。   从山洞出来,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借着清冷的月色,独自行在这陡峭的山岩上。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连蚊子都没有见到一只,目之所及,都是□□的山石。也不知道被脚下的石子绊了多少下,擦破了多少皮,总算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那座石头山。我不敢停留,只用尽力气拔腿奔跑,跌跌撞撞的,顾不上身上又多添了哪些伤口。此刻,我又绊了一跤,土层被踢散,露出一具骇人的白骨。   啊,鬼啊!我惊惧地要起身,却又不知道手要往哪里撑。对不起,鬼爷爷,路过贵宝地,没有带礼物,实属不周,若有机会,我再补过。   可是,套近乎似是没什么作用,我的脚腕被一条凉凉的东西缠住了!鬼爷爷,我真的无心冒犯啊!我吓得魂飞魄散,若是我指望着楚晏枫会从天而降地来救我,我也就只能当这具无名枯骨的鬼新娘了。我不管不顾地看向脚腕,当时,脑子里就闪过了两个念头:第一,还好不是灵异事件;第二,我可不想变成蛇精,难保以后不嫁给只没用的蝎子,还总打不过一群葫芦小娃。   还好,还好,事情还不是那么糟糕,我手上有白云焱的剑,我定了定神,挥剑把那截还未完全缠上我脚踝的蛇身子砍了去。总算是有惊无险,我大口呼吸,拼命证明着自己仍旧活着。我嫌恶地别开脑袋不去看那一截断蛇。闭着眼睛,站起身来。   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杀掉一条小蛇,只是刚刚开始。无所依仗,本就是人生常态。我用拄着剑,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期望不要再遇见些什么飞禽走兽。可是,我擦破了皮,流了血,野兽们若不循味而来,这弱肉强食的生态平衡也就没法维持了。   老天待我还是不错的,来的只是一条狼,不是一群。可是,一只就足以把我送下地狱了。它的绿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像两团跳跃的鬼火。我将握在手里的长剑紧了紧,我可以依靠的,只有手中之剑了。   对视许久,那条狼兴许终于察觉到我握在手里的这把利器只是个没用的摆设,它绿眼睛里透出的杀意愈加浓烈,终于矫捷地扑了上来。我心下一凛,蓄积已久的勇气在一瞬间宣泄出来,我不顾一切地挥剑,冲着它的脖子刺了下去,那狼一声嘶嚎,我身子一震,松了握剑的手。剑掉在地上,那条狼的脖颈上被刺出了一个血窟。我想,这下好了,也算是给吃我的狼做了个记号——这样我做鬼的时候,总还是可以报仇的。既然我来不及捡剑,也杀不掉这匹狼。不如欣然赴死,只希望这匹狼可以给我一个痛快——路漫漫其修远兮,与其上下而求索,不如等死。   林中忽然奔出一抹矫健的身影,将那匹狼铺到在地。我想,这下好了,又来了只抢着吃我的老虎。最好的结果就是这两只畜生斗得两败俱伤,如此我倒还有生还的可能。可是,天不遂人愿,那老虎无论是在身形上,还是力量上,都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那匹可怜的狼倒死得比我都早。   眼见着老虎将那狼的尸身叼了起来,扔出去老远。我长长地吸了口气,下一个就是我了。那老虎果然朝我走了过来,并且张开了血盆大口,我闭了眼,可是,预想中的痛楚却迟迟没来,只觉得我的脸湿漉漉的。这情形很不对头,难道,难道是小乖?   我睁开眼,摸了摸它的老虎额头,道:“小乖,你坐下!”   它果然就蹲下后腿,乖巧地坐了下来,冲我摇起了老虎尾巴。我心下激动,忍不住凑到它的老虎额头那里,狠狠地亲了一口。小乖晕晕乎乎地眨了眨眼睛,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追着自己的尾巴绕了好几圈。我猜,它是害羞了。   我只顾着表扬小乖,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竹林里,一抹清冷的目光正投注在我的身上。那抹目光的主人淡淡地对身旁的白衣女子说:“无暇,她已脱险,看来这次无需再麻烦你了。”说完,身形一隐,再无踪迹,就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小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发疯似的朝竹林跑,可是,它要找的人早已不在。我追了过去,只见到无暇站在林间,灿然一笑,如朝阳一般温暖和煦。她一边说着唇语,一边打着手势,我虽看不懂全部,却也能猜出个大概意思,她是说:我来善后,你先走。   我说:“无暇,白云焱是个坏人,你为什么跟着他?还有,你知道他抓我来是做什么的吗?”   无暇走了过来,时而比划,时而牵着我的右手在手中写字,我算是理解了,她想说的是:白云焱本性不坏,只是被人牵制,我陪着他,不会让他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她的眼睛清澈纯亮,宛如一滩清泉。我心下一动,忽然明白:这世上的对错本就不能用自己的利益去掂量,兴许在我眼里,白云焱无恶不作,可是在她眼里,那人却千好万好。世间情之一字,着实深奥,我之浅薄,不能知其万一。   听到看到不一定是真,你要相信自己的心。无暇说。   那个时候,我单纯地以为无暇说的是白云焱其人,那人虽然脾气古怪、傲慢恣肆、手段毒辣,但本心不坏。后来我才知道,她另有所指。只是,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以至于无法挽回地辜负了一个人。不过也算不上辜负,一颗心只能给一个人,若是错过了,便再难回寰。   后会有期。无暇说。   我默然点头,跨上了小乖的老虎背。脱离险境,我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我的小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好老虎,也是这世上唯一会来救我的好老虎。我夸奖道:“小乖你好厉害,刚刚那只老虎冲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我们家小乖能有它一半出息就好了。没想到,就是你啊……真是虎别多日,当刮目相看啊……”   小乖越发神气了,趾高气昂地摇着尾巴,不知道要将我带去哪里。   原来,那座石头山不远,就是青鸾峰。那白云焱也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情,选了个好地方。还好,我糊里糊涂拜了个厉害师父,不至于无家可归。最开始拜师的初衷已经不成立。时过境迁,短短几月,变数倒是很多。   我从兜里摸出一颗清心丸服下,小乖驮着我,轻车熟路地上了青鸾峰。原本极其繁盛的桃花如今已经凋零了大半,只剩下半大的青涩桃果,多半还未成熟,就零落成泥,时机环境不对,只怕难得长成甘甜可口的果子。   青鸾峰与世隔绝,桃花林作为其中屏障,进了林子,只怕再入尘世,已是经年。 第30章 初入青鸾   桃花林里传来一阵悠然的箫声,小乖悠着步子,驮着我,向那里走了过去。   我心下疑惑,难道老虎也中了这桃花瘴。萧声婉转悠扬,跌宕有度,初隔山水,还如雾似霭,现下近了,连我这只懂皮毛的也品啧出陶然尘世的洒脱豁达之意,萧音气质洒脱,像是山中访友,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随着萧音,我极目望去,桃林深处,有一滩碧水,水中飘了几朵翩然盛开的莲花,白莲在月光的照耀下,别有一番出尘韵色,高洁中又带着一抹不动声色的妖娆,美艳无匹。   碧水的那头,似是站着一位持萧的公子。隔着夜色,只能隐隐绰绰的见到他的轮廓,但单是这轮廓也已让人浮想联翩了。陶然自得的箫音从他的唇畔飘然而出,连心浮气躁的小乖都被蛊。我神思一晃,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般场景,但脑海中迷蒙的身影临水而立,吹出的曲调却如沧海击石般大气磅礴,似乎是不同的两个人。   小乖停下了步子,我也不由自主地从它背上跳了下来。那人忽然停住曲调,抬眉看我。千山万水的一眼,眸光中深意我无非细辨,但他的气度非凡足够让人心折。   他足尖轻掠,已至近前,一个利落漂亮的收势,洒然落地。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长身玉立,青袍缓带,谦然如玉。他的眼底有睥睨天下的傲气,有仗剑天涯的豪情,也有柔肠百结的缱绻。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双眼皮这么好看,见过他,算是领教。我还有些不明所以,不明白是否是自己的清心丸失去效力,任由桃林幻出了一个飘然飘然出尘、俊若谪仙的男子。   便听他淡笑着开了口,说:“小铜板,我等你许久了。”连声音也厚重温润得像是名琴低吟。   “等我?”我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歪着脑袋点头,不动声色地刮了刮我的鼻头,十分顺手的架势,竟让我觉得熟悉亲切:“是啊,等你。不知师父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铜板,我是你的师兄,嘉漠。”   我继续惊疑不定,只侧目去看小乖,岂料那只老虎竟也歪着头,煞有介事地点头,让我错愕以为它已成精。回想一下,若是不算小乖,这青鸾峰上,只怕我所知最少;当然,若是算上小乖,我好像排名也只能后退一位。   想到自己最末的排名,我抬头看了眼嘉漠:“你怎么知道我是师妹,我们应当没见过吧?”   “师父说了,她收了个长相平平的女徒弟。我觉得你很符合,所以应当没有错了。”   好想下山,这师兄怎么看着温润,结果一句话暴露本性。   “好啦,不逗你了,是今天小乖有些反常。我猜它应该是察觉到你的气息了。能跟这只傲娇老虎亲近的人不多,除了你,我想不其他原因。”他同我说,小乖从今天晚上起就不大对头,一直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起初,他还以为小乖看上了哪家母老虎,嚷着让他去把关,也就没有理它。后来,小乖依旧不依不挠地又蹭又扯的,嘉漠这才想到——是我来了,便行到半山腰来接我。   我忽然想,还好小乖警觉,还好嘉漠懂它……不然,我就死无全尸了,这师兄还是很不错的。   “那位将你接去寿阳城疗伤的人呢?他怎么没送你过来?”   念及楚晏枫,我神思一恍,笑说:“别人亦有正事,我叨扰已久,已是过份,万不敢再令人相送。”   嘉漠见我避重就轻,自然而然地未再提及,只是将自己的披风取了下来,覆在我乌七八糟的罗裙上,未再多说。   静默片刻,只道:“没事便好。”   明明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身上的芙蕖香味却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心安。我虽觉得这位玉树临风的师兄洞察力惊人,却也莫名地觉得心中一暖。   他颠三倒四地跟我说了些青鸾峰的地形,提及了一些日常琐事,他问我想学什么。   我却有些迟疑,之前是想学医术,为了治好白云淼身上的奇毒,后来是想学文墨,做一个能指点江山与楚晏枫相匹敌的女子。再后来,便不知应当为了什么而学。   或许生命短暂如蜉蝣,兴之所致,才是最好的诠释。人活着,便不愿知足、不想服输,以有尽之生命逐无尽之道法,享受追逐的乐趣,拓展见解的宽度,才是其乐无穷的。   这样想来,我好像什么都想学。   严叔好像知道我要来,远远地就侯在阎王桥,见到我,他的眼底眉梢全是喜意,却吝啬语言,中年大汉的感情隐而不发,朴实真挚,只喃喃地道:“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嘉漠喜笑颜开,说:“严叔,趁着师父今夜闭关,倒是可以将我埋在桃花树下的几坛好酒挖出来,咱们不醉不归。”   初初见面,还以为我这师兄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看来我的眼力的确不怎么样。这位师兄听起来像是个惯犯,还是个喜欢喝酒的惯犯。我狭促一笑,问:“师父不准你喝酒?”   他一本正经地说:“今日事出有因,师父不会怪罪的。”   严大叔想来也馋得慌,也不再一板一眼的了,冲着嘉漠说:“我就说那日我闻到你身上有酒味,问你藏了酒在哪里,你还偏说是我犯馋,闻错了……”   嘉漠只是笑,却笑得很坦荡。他转过脸来,瞅了瞅我这个泥人儿,细心地说:“铜板,我去给你找套衣裳,你先去那后头的温泉泡泡。等你洗完了,下酒菜估计也就做好了,咱们再喝个尽兴。”   我依着严大叔的指点,很快便寻到了那一湾温泉。清澈见底的池水被微风吹皱,波纹将月影揉碎,月亮像是撒在池里的碎玉,宝光深蕴。水汽氤氲,漫了一池,恍若仙境。池子里还飘着些许白色栀子花瓣,我挽起一片,置于鼻前,一股清新的味道很快就占据了我的鼻腔,馨甜地教人忘记所有烦愁。   嘉漠让小乖给我驼来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袍子,我套在身上,觉得很是好玩,蹦蹦跳跳地蹦到嘉漠跟前。   他揉了揉我湿漉漉的头发,道:“明日师兄便下山与你去买几件衣裳,今夜就凑合着吧。”   我摆弄了一下被我穿歪的白袍子,皱着眉头问:“怎么?我穿这个不好看吗?”   “你之前……”他忽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了,只一本正经地说,“铜板,你已是十五六岁的女子了,自然得打扮得像个淑女……”他打趣道,“卿本佳人,奈何男装,不雅不雅。小心难得嫁出去。”   我没去管他,只觉得这语调似曾相识。莫名地觉得嘉漠同我很亲近。约莫是自己当了些许年的孤儿,一直想要一个哥哥,除却二狗子那个不靠谱的,似乎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   我跟嘉漠继续聊天,说些师父的喜恶,我暗暗记在心上,励志以后要好好维护我的家人。   阎王桥地势较低,山谷之上的茂密树林里,严叔有一间树屋。那树屋搭在一棵百年榕树之上。树屋也隐在枝杈之间,若不细看,定是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嘉漠携着我,轻轻一跃,耳边风声呼啸,待我回过神,已然上了这树屋。小乖还在地上,拼命挠着这棵树。大树岿然不动,可怜的小乖索性放弃了,悻悻地去了。   屋子有些许狭小,但也还摆得下一张短腿桌子。桌子上已经摆了几道热腾腾的小菜,桌边歪歪斜斜地躺着几坛好酒。我和嘉漠席地而坐,一室寂然,几树枝杈伸进屋子里,窗外只有茂密的绿色,夏意融融。   我问:“严叔呢?”   话才刚一出口,门沿上便落了个人,正是严叔。他单手端着一碗满满当当的丝瓜汤,从地上越到这三丈来高的树屋,却半滴未撒。我惊叹着他的好功夫,眼睛瞪得大大的。   嘉漠瞧出了我的心思,淡然一笑,道:“待你在这青鸾峰上呆上些许天,自然也能达到这番境界。”   “啊,若是有了如此绝顶的轻功,我便再不会被人捉起来了吧。”   “自然。只怕也没人敢来找你的麻烦了。”   我灿然一笑,奋力举起杯盏,道:“为了未来的铜板女侠干杯!”   三方杯盏碰到一起,酒肆意地从碗里洒了出来,我觉得我也颇有些义薄云天的豪气了。   几杯下肚,严叔已经呼呼睡去。我一向千杯不醉,自然也无什顾忌,一杯接着一杯。我喝得正尽兴,嘉漠眸子一沉,扶住了我的手,道:“铜板,你不开心?”   这情景似乎同我脑海中的某个影子重合了,只是那个影子比嘉漠年轻些许。我想,我定是喝醉了,才会看到此番幻象。我赧然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清醒的时候强装镇定,不敢表露;故而也想尝尝喝醉的滋味,看看隐藏着另一个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从山洞里逃出来的时候,我只顾想着如何才能活命;现在上了青鸾峰,就在想,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可是,心下分明缺了一口,我将自己的小快乐全都扔给它吃。可是,它就是不餍足,依旧不为所动地让我难过,让我心烦。   我隐隐睡去,迷迷蒙蒙中似乎听到嘉漠的声音,他道:“阿妹,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我是在一间竹屋里醒来的。白色纱幔被早风吹起,有一种慵懒宁静的感觉。   赤足踏在地上,走到门口,白色的袍子和我未束的发丝都在风里肆意翻飞。嘉漠早已在屋前练剑,淡黄色的朝阳将他逆光的侧脸描摹得轮廓分明。他的剑法似清风、似明月,又似大漠中随风而起的黄沙,温润中带着一些不羁的洒脱。   这般不搭调的两种风格,却被他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沉静得宛若天上的月,洒脱得又如不羁的风。   他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我,收了剑,淡淡一笑,道:“我们去拜见师父吧。”   青鸾峰顶,雾气缭绕。师父正坐在一棵松树下打坐。她闭着眼睛,却知道是我来了,淡道:“铜板,你气息平稳,看来剑伤已经大好了。”   我跪了下来,道:“铜板,徒儿谢过师父搭救。”   我颇有些紧张,故而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那日,师父让我发誓不再见白云淼,她那时的苍白神情,如今我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她只让我发那般重的毒誓,却又不肯告诉我缘由。现下想来:只怕师父早就知道他是山抹微云的人,知道他的真正面目,故而要我离他远远的。   嘉漠疑惑地看着我,他要表达的意思是:你昨夜喝酒喝得那般豪迈,如何今日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了。   师父道:“铜板,你既入了我的师门,自然该学些本事傍身。”   “师父要教我救人的本事?”   说这话的时候,我喜忧参半。我很愿意学,但又害怕学不好。师父面若冰霜,我肯定不敢跟她撒娇。若是学不好,肯定是要挨罚的。以前在弦歌坊的时候,有位琴师也是这般,若是姑娘们练不好,他就敲她们的手心。听说私塾里教书先生也有一根又粗又厚的戒尺……   就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嘉漠说:“师父,铜板现下根基全无,不如我来教她。”   我心下一喜,如果是嘉漠来教我,自然就好说话些。师父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睁开眼,轻道:“铜板,你先过来。”   我怯怯地走了过去,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觉得师父的指尖抵住了我的眉心,一道莹白的雾气缓缓地流入。   我惊呼出声,却觉得一股暖流刹那间传遍了我的全身,上至巅顶,下达脚底。似是有什么力量将我托举起来。   师父指尖的白雾源源不断,我的身体越升越高,待到雾气变弱,细若游丝的时候,师父便住了手。我只害怕自己会忽然掉下去,摔个颜面全无;却忽然从眉心腾升出一股力量,蔓延至全身,以至于我觉得可以自由地掌控自己下落的速度,进而缓缓地触到地面。   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又将手掌摊开来看,却丝毫寻不到白雾的任何痕迹,那股白雾仿若已经收纳到我的身体里,与我密不可分地契合在一起。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神清气爽,连自己的重量也感觉不到了。   “这是气息之法,你且好好学着如何运用,并将它们布散于招式套路之间。”   师父转了头,又对嘉漠说,“你且替铜板去挑一件合适的武器,这几天,就由你教她一些基本的招式套路吧。”    第31章 石头开花   我喜笑颜开地同师父道了谢,拉着嘉漠,一溜烟儿地跑了个没影。   “铜板,你知道要到哪里去挑武器吗?”   我停住了脚步,回了头,道:“对哦,去哪里?”   嘉漠带我来的地方又让我瞠目结舌了。这里是一个山洞,距离严叔的竹屋并不远。里面冰火两重天,走到洞口,只觉得炎气灼人,火池里插着的全是剑胚。   再往里行,经过一个狭小低矮的岔道口,便豁然开朗起来,入眼的是一个冰室,里面全是熔铸好了的武器,有刀、有剑、有戟、有弓……十八般武器应有尽有。有的武器是随意扔在地上的,有的已经蓄在了冰里。   嘉漠道:“严叔闲来无事便喜欢做这等闲事,铸些剑来讨自己欢心。你上次来的时候,他便嘱托我去傲剑门参加试剑大会,将那把玉夙剑取来供他参研,这才让我错过了同你早些见面的机会。”   “试剑大会?”我睁大了眼睛,问,“嘉、嘉漠,玉、玉夙剑不会在、在你手上吧?”   他指了指角落里颓然躺着的一把剑,道:“那就是了。”   我的嘴角抽了几抽,天下人视若珍宝的一柄剑,却被眼前这个人随意丢弃在角落,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它的确是一把好剑。但我还是觉得我的月隐用得随心应手,故而就只好委屈它了。”他的眼底浮起一抹歉疚的笑,道,“你若是喜欢的话,就拿去用吧……”   拿去?我是用来切菜呢,还是用来切自己呢?对于武功盖世的人来说,有一把名剑无异是如虎添翼;而对于我这种自身难保的人来说,有一把名剑就相当于自找麻烦。   首先,大家会认为我拿的是一件赝品,纷纷鄙视。待我耐不住高压,高叫道“这是真品”之后,大家就会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我,待他们确认了这是一把真品之后,就会找我决斗,找我单挑……当然,我是经不起决斗,经不起单挑的。所以,我断然拒绝了嘉漠的好意,说:“你就这般大方,这般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   “我本不想受人施舍,那人却偏要给我。所以也算不得什么劳动成果。”   嘉漠说,他因为途中耽误了些许时日,赶到陈州的时候,试剑大会的胜负便早已揭晓。他做了空手而归的打算,准备回青鸾峰来。不想,却在茶肆碰到了一个中年人。   那人一边拭剑,一边咳血——那剑看起来价值不菲,那男人看起来也颇为病入膏肓:他只是拭剑,将注意力全放在这把剑上,全然不在意唇畔的鲜血,任其泛滥。   周围的人都害怕他是肺痨,躲得远远的。嘉漠瞧着他孑然一身,又好似患了重疾,心生怜悯,故而就走过去,递给他一方帕子。那人既不拒绝,也不说话,只是木然地接过帕子。   嘉漠索性坐了下来,问:“先生,晚辈颇通些岐黄之术。若你不介意,晚辈倒是可以替你把把脉。”   那古怪男人却不答话,依旧拭剑,淡道:“我这病非药石之力可及。”他顿了顿,又道,“本以为这剑能帮我找到一位老朋友,如今看来,这世上最好的铸剑技艺早就同我那位老朋友一起消踪匿迹了。玉夙剑徒有虚名。”说完,他就将剑摆在桌上,身形一闪,丝毫没有方才的病态,不见了踪影。   嘉漠抄起剑,又扔了锭碎银子在桌上,这才追了过去。他颇费了些时力,终于找到那位前辈。他正站在林子中央,背对着他,淡道:“少年人,你的功夫不错。”   “前辈,你的剑忘记了。”   嘉漠欲将剑扔还给他,那人却全然没有接过的意思,道:“于我来说,这剑只是一把废铁;于你来说,拿上这剑,便可以扬名四海。”   我打断嘉漠的叙述,说:“那前辈果然是个明眼人,他既已命不久矣,将剑给了你,本是件物尽其用的事情。你即算是不喜欢这把剑,亦可以将它裱在框里,挂在青鸾峰的山门之上,供天下人瞻仰。”我顿了顿,小声道:“运气好的话,世人约摸还会连带英雄的师妹一起瞻仰的……那我可就声名远扬了……”   我怅惘惋惜过后,脸上又掠过了陶醉沉浸之情。   嘉漠看着我摇了摇头,对我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很是不能理解,只道:“侠之大义,为国为民。天下人岂会因为一把利器,敬重你一世?”   他说,他当时亦是这般回答那位前辈的。那前辈听完他的这番话之后,就仰天大笑,道:“年轻人,你功夫了得,品性也好。这把剑给了你,自是实至名归,我没有看错人。我赠出去的礼物,自然也没有收回的道理,至于如何处置这把剑,就是你的事情了。”   话刚说完,人就不见了。这一回不再是引诱试探,嘉漠自然也没有找到他。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试剑大会上夺魁的是一个极为神秘的侠者。   没有人见过他的面容,没有人了解他的出处,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几乎是十二三招之间,就打败了原本独占鳌头的少林空妄禅师。   赢了之后,也只独自取了剑,飞快地离开。他的姓名,连江湖的百晓生也捉摸不透;酒肆里的说书先生,将这一次决战描绘得神乎其神,因为没有姓名,这故事的神秘色彩也就愈浓。   听完故事,我便肃然起敬地拾起地上的那把玉夙剑,手指摩挲着剑鞘,忽然想起清悠好似很是记挂这把剑,她因为没能参加试剑大会,怏怏不乐了许些时候。   那时候,我还打趣说,等一干事情了结,就要同她一起去打听夺剑的人,将玉夙剑取回来。如是今,若是让她知道这把宝剑被他的主人弃若敝履,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说起清悠,我记起曾答应帮她打听一个人,便问嘉漠:“师兄,这山上还住着其他的人吗?一个年轻男子,风华无双,有一只老虎相伴……”   话一说完,我便有些后悔了,老虎?风华无双?此先没将这茬事联系起来,现在却已有了答案:这男子只怕就是嘉漠!那老虎只怕就是小乖!   好在嘉漠似乎还未明白我在打听些什么,只皱着眉头看我。   我抽了抽嘴角,道:“别在意,我刚刚只是在绕着弯儿夸你。”我又试探性地问:“师兄,你有没有印象深刻的女子?”   他寻思了一下,笑容爽朗如云开雾散:“你要给我做媒?”   我没什么把握,并没把清悠给供出来,只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那我也随口答你吧,你师兄我下山极少,遇到的女子统共没几个,印象深刻的?说起来,个个印象都很深刻。比如你啊,村头卖包角的笑笑姑娘啊,周子巷养鸡的徐大娘啊……”   什么跟什么我不耐烦地截住他继续罗列的兴致,问:“笑笑姑娘?她美吗”   嘉漠托腮想了一会儿:“还不错。”   “比我呢?”   “当然比你这根黄豆芽水灵。”这次回答没有什么迟疑。   “……”   我长叹一口气,看来目前的状况还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啊。不过,清悠的眼光还真不错,居然看上了我的师兄。作为嘉漠的好师妹,清悠的好死党……这红娘,我是做定了。以后,我就会在嘉漠耳边多吹吹耳边风,将清悠说成一个温婉贤淑、天下无二的奇女子。经过我的软磨硬泡,清悠应当也算得上“半个近水楼台”吧,自然是可以“先得月”的。   嘉漠拉回走神的我,道:“你刚刚还说冷,快些挑了武器,我们好出去。”   我这才将心思落到各式各样的武器上。   嘉漠给我选了一把琵琶,我嫌弃地看了一眼,道:“这般小女儿的器具自然配不上我铜板女侠。既不便携带又不够威风。”   看着我气势汹汹地冲了一把大刀过去,嘉漠无奈一叹,彻底放弃了将我改造成温婉淑女的一切幻想。   那大刀霸是霸气,就是太重,我打算去拎,腰板还没直起来,就被嘉漠接了过去。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在手上,还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地玩,不动声色的说:“这是沧浪刀,由玄铁锻造,重一百四十八斤。你想要?”   他作势要将刀递给我,一百四十八斤啊,我马上就被唬住了,忙说:“这刀看着也不怎么好,咱们还是换一个吧。”   迫于嘉漠的淫威,我不得不放弃长戟、斧子、长弓、重剑等一系列杀伤力较大的武器,转而折中地选了一样还算看得顺眼的“链子”。   嘉漠道:“这个叫吹雪如意,形似丝带,实为利刃,要等你修为达到一定的境界,才可以操控自如。今天,你就先用这个吧。”   说完,递给我一截树枝。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铜板女侠始于树枝……结果,我挥舞了一天的树枝,累的骨头都散了架也没挥出个所以然来。   我发现,自己完全被嘉漠的外表所欺骗了,他分明分明就是怪老头那种“以凌虐其徒而自得其乐者”。   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试练,我觉得自己在成为铜板女侠的这条路上有些曲折。小伤心很快就浮出来了,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被嘉漠发现,他叫我:“铜板,你为什么习武?”   “为了能有回手之力,不被胁迫,不成为累赘。你呢?为什么习武?”我们在林间的小道中漫步而行,清风徐来,吹乱我的发丝。   “你活得比我明白。我并不知道为何习武。师父常说习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抬眉看我,目光郑重,只道,“其实习武于我,无非是消磨时间而已。有时候,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修习的过程。”   “有得失心故然好,但我害怕你因为过分的得失心而变得功利,失去一心向学的耐性。”   我不解,只皱眉看他,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为何怏怏不乐,因为我教习了你一天,你觉得无所成。”   我默然无语,他的确说中我的心事。   “你期待能变强,这样不是不对,不过我希望你能更多地着眼过程。比如我今天教你的基本功,你可能觉得用处不大,命在旦夕之时自然无法用一根树枝自保,但‘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若你能融汇贯通,赋予习练过程乐趣,自然能获取另一种平和。”   我似懂非懂:“师兄是说,我如果看一本书就期待它让我变深刻,修习一天便期待自己变强大,这样没耐性,是错的?”   嘉漠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孺子可教也。如果真有一天,你变渊博、变强大,自然很好。可是如果没有呢?是不是照旧?你想想,小时候你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蚂蚁搬家,等石头开花,这些事情是不是大多没意义。可你照样开心。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对结果期待,而有所负担,安心做你自己便好。”   我笑着点头,虽然没有马上想通,心中郁结倒也散去一半。待到第二日师父教我医术,也就觉得得心应手、豁然开朗了。   看来我于习武天赋不高,配药验方的本事倒是还不错。师父教我奇经八脉,又教我卫气营血诸如此类的,我倒是兴味浓厚,常常手不释卷,在灯下一坐,一夜便过去。   山中时来日往、星移斗转,自己恍若进入另一个世界,尘缘旧事之于我,也渐渐远去。虽然休沐之时,我一个人待着,难免会想起些浮沉往事,但心境大多趋于平和,不会再将自己框定。   嘉漠趁着师父闭关,倒是会偷偷溜下山。每次回来,总给我带些吃食。我虽不是十分识货,却也觉得这些东西价值不菲。我问他是从何处得来的银子,他便笑说:“你不知道青鸾峰上的药材得天独厚,市面上千金难求吗?”   我只道自己悉心打理的药材得人赏识,付出有了回报。    第32章 别后相逢   一日,见到严叔站在树屋之下,抬起双臂,招呼一只鸽子吃米粒,忽然起兴,也上去逗弄一番。那叫小呆的鸽子羽毛纯白,粉红的圆眼睛却十分精灵。   严叔说他是在树下捡到它的,当时才刚出生,毛发都不齐全,呆呆愣愣地所以取名小呆。只是如今精灵得可以飞很远也找得到回来的路。   我灵机一动:“它能送信?”   “当然。”   既这般,我才想起自己之前在寿阳城也收到过严叔的信。故而学样子提笔封了一封,将信笺交给严叔。很快我便收到了回信,过起了同清悠“书画往来”的日子。   为什么是书画呢?因为我写的是字,清悠回给我的是画。经年累月,倒也集成了“书画”。   让胸无点墨的清悠认字,倒还勉强;若让她写字,那鬼画符只怕连鬼都看不懂……我同清悠谈及的内容无非就是三个主题:一,嘉漠今日吃了什么;二,嘉漠今日做了什么;三,嘉漠今日说了什么。   每每封笔,总害怕被嘉漠撞见,觉得自己有做卧底的潜质。好在嘉漠近日疏懒,不太爱检查我的功课。   当然,清悠的信偶尔也会提起楚晏枫,她说她今次去襄阳城的时候见到了他。他在比武之中拔得头筹,在殷玉城的地位仿若更加稳固。我将简简短短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但清悠只是寥寥一笔,讯息有限,却被我品砸出了许多意味。   既然清悠见到了他,那清韵应该也是在的吧。楚晏枫会不会幡然悔悟,打算接受她的爱慕。又或许,他成为武林中的新贵,有许多女孩对他趋之若鹜,他也许碰到了一个十分称心的。   一别两宽,原是该心如止水,同过去作别,倒被一句平淡的消息而牵扯出波澜。残存的记忆被启封,但终究抵不过眼前平实的幸福。会过去,能忘记,我对自己这么说。   寄出信笺,捞了嘉漠,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他吹笛、我抚琴,日子走马观花,穿驰而去。   又或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上小乖,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尘世之纷扰,我自不沾。   过去的记忆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点,我亦只能看见眼前简单恬然的生活,区别的,只是心境不同而已。   近几日,嘉漠下山倒是下得很勤快。问他便交代着说是故友相访。他不能将他带上山,自然只能自己下去拜会。   我疑惑,嘉漠的性子不算热络,得到他尊重的人只怕一只手数得过来。两个人比试论剑、指点江山倒也经常物我两忘,误了师父交代他的正事。我曾一度好奇,他这位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哎,可千万别是个女子。不然,我就要辜负清悠对我的殷切期盼了。   我有些好奇,便问:“嘉漠,你这位朋友是男是女?”   他笑了笑,眉毛一抬:“是位公子。”他沉默片刻,打趣道,“难道铜板想嫁人了?听说殷玉城的少城主倒是很中意你……”   我的笑容僵在嘴角,有些生硬地答:“师兄从哪里听来的偏门?奇诡程度令我这个当事人都不得不为之砸舌。”   嘉漠久久地看着我,似是想从我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他淡然一笑,道:“我的那位朋友,倒是没有这般的门第之见。铜板若是想嫁人,选他倒是不错的。”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   嘉漠寻思一会儿:“铜板,你上青鸾峰也快有三年了吧?”   我不知他想说什么,只眨了眨眼睛,表示在听。   他继续说道:“这样吧,你若是将辟水剑法二十四路练到第九路,师兄就带你悄悄溜下山去。”他将语声放低,“顺道带你见见我的那位朋友,既然你好奇的话。”   我心道,也好,就去青鸾峰底下的村庄逛逛,之前师父也说,我的医术根基已经在了,可是没见过多少病例,缺乏实践,便如空中楼阁一般,随时可能坍塌。去镇子里的医馆观摩实践一番很有必要的。可惜我的功夫依旧是半吊子,除了轻功厉害一点,其他的都拿不出手。故而嘉漠便拿避水剑诀激我。   也许是有了期许,开了窍,没花许些日子,我便练成了剑诀。嘉漠指点我说,既然是偷偷下山,便不能弄得人尽皆知。他上前去引开严叔的注意,让我一个人先下山去,到前边镇子上的酒楼等他。我见严叔被他骗进了树屋,便一鼓作气,溜下了青鸾峰。   冬雪尚未消融,我的靴子踏在雪地里,咯吱作响。远远地就见到怪老头的几间草屋,被雪覆着,似是要被压垮了。时光流逝,这几间旧屋倒仍旧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之前在这停留的人却都已四散天涯。我推开篱笆,走了进去,屋子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摆设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院子里那张石凳还在,只是落了雪,冰寒一片。再没有人端着碗,将最后一块肉吃掉,然后悠悠地说:“吃了这蜘蛛精的饭菜的确有碍性命,因为太好吃了,好吃得要死了……”再没有人站在石桌旁,挑眉问我:“我没有吃上,你帮我单独做一遍,嗯?”   故地重游,居然百感交集,觉得既痛苦又牵念,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吸了吸发红的鼻子,飞快地离开了。   三年未曾见到人群,未免有些陌生。嘉漠说,如意楼的菜色不怎么样,酒倒是极好,遂让我去那里等他。   刚一踏进店里,就有小二拦住我,道:“姑娘,本店客已经满了。现下没有空余的桌子。”   我取下兜帽,解下大氅,犹疑道:“可是,我要在这里等人。”   小二愣了一下,道:“这……楼上倒似还空着两个位子。若是那位客官不介意,姑娘倒是可以坐到那儿去……”   我笑了笑,道:“劳烦小二哥帮我去问问,我不会打扰很久的。”   小二很快就跑了回来,告诉我那位客官答应了。他领了我上楼去,一边走还一边说:“您这般漂亮的姑娘,即算那客官已经是娇妻在怀了,还是不舍得拒绝的……”   小二还说了些什么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只觉眼前的景物瞬间模糊,只余下了窗前悠然坐着的那位玄衣公子,他单手执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釉色瓷杯,眼光淡淡地落在了对面坐着的青衫女子的姣好面容上。一支白梅恰到好处地伸进了窗户,冬日的阳光枝杈间透了过来,融融地照在他的眼角上,映出他眼角眉梢的翩然笑意。他仿若说了些什么,惹得那娇滴滴的女子掩面而笑。   我的眸光有些虚焦,倒不知是冬日的暖阳太过刺眼,还是自己被风砂迷了眼睛。我想过再遇见的场景,却绝对没想过会是这样。看来嘉漠挑的酒楼的品味有待提高,这里的宾客让我不怎么满意。   小二疑惑我为何顿足不前,便问:“姑娘,你怎么了?”   他这一问,便惹得那玄衣公子看向这边,我就是想临阵脱逃好像也是不大可能了。他的眸光淡淡地笼了过来,我便也淡然地看了过去,裹藏心思而已,谁不会呢?   多时不见,他的确是越发出色了。少年心性褪去,故作轻佻的反叛不羁已全然不见,多了几分沉稳内敛,也多了几分陌生客套。也是,隔了一千多个日子,隔了几千里的山山水水,她记忆中的人又怎么会和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完全一致呢。   至少记忆中的少年眸光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是纯粹温暖的,不似这位,眸色沉冷、神色难辨,不过是,眉眼依旧、情深不在。   四目交错,暗中角力,比的不过是谁的耐性不够。铜板自认不够资格做成他的对手,于是索性上前,大大方方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楚公子、苏小姐。”   合适的称呼,安全的距离,可退可守,不会教人看清她的真心。   楚晏枫眉头微微一皱,没有言语。   苏清韵愣了神:“铜板姑娘,好久不见。”   店小二显然没有弄清楚状况,他问:“姑娘,难道你认识这位公子?”   我皮笑肉不笑地道:“认识,不过不熟。”我道,“我忽然有些急事,如若有人来找我,你便说我已经回家了罢。”语毕,打算下楼。   楚晏枫轻嗤了一声。也正是这声嗤笑,惹出了我心中的小恶魔,令我止住了脚步,也是,就此不战而退,实是有违我铜板女侠的气度。我虽没什么长进,但坦然说声祝福的勇气应当还是有的。   于是折了回来:“你笑什么?”   楚晏枫端着茶盏,抬眉看我,眼光变得十分柔和:“我以为许久没见,你会有话要对我说。”   有话对你说?难道让我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听你说说你这几年同苏小姐过得何其舒心吗,然后让我衷心地祝贺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或者是,你想听我说,离开的这几年,我终于看清楚了自己心尖尖上刻着的那人的名字,然后撕心裂肺地告诉你:我十分后悔错过你,有时甚至想,我为何就不能装傻?装傻自己一无所知,继续乖乖地当洛旖的影子呢?   我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但很快隐匿,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呢,还是嘲笑楚晏枫粉饰太平?既然这样,那就勉为其难叙个旧,方不能显出我的怯懦。   我挤出一个甜腻做作的笑:“也好,难得遇见,我们就拼个桌吧。”说完,干脆利落地落了坐。   “铜板,你想吃什么?”苏小姐的声音柔若春雨,沙沙中带着一抹温婉,举止气度也全然无可挑剔,我只怕修习十年,也赶不上她万一。   “不知你们点了什么,我都可以的。”既觉定放下芥蒂,自然应当心平气和。   楚晏枫叫来小二,添了两三个菜,他看着菜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他吩咐新加的菜品,都是我过去喜欢的,现在,决定停止喜欢的。   我默不作声,等着谁来打破这持之以恒的尴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里放,才能既偷看着他,又不教他发觉。   “听说,你有给清韵写信?”楚晏枫看了过来。   我纳闷他为何会知道,只听他又问了一句:“你有想过要给我寄信吗?”   我皱眉,只见他双目漆黑,安静地看着我。我低头,敷衍过去:“我害怕你收不到。”   苏小姐约摸看不下去了,觉得我们的谈话既没营养,又尴尬,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别后相逢的问句:“小铜板,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点头继续敷衍:“还不错。”   敷衍完了,又觉得自己应该态度端正些,不能如此显山露水,故而又绞尽脑汁地想了个问句,毕竟嘉漠曾经说过,问句是维系对话的最好方式,我问:“你们怎么会到这里的小镇子上来?”   苏清韵笑容明媚,大方说道:“铜板你避世已久,可能不大知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这次来青鸾峰,是想碰碰运气,看看楚大哥的师父龙前辈在不在,他行踪成迷,但沧澜谷与他相交颇深,我父母的意思是一定要请到他。”   她说了一长串,我却只听到——“我马上就要成亲”这句。   我脑中一懵,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去,也没心思去管,到底是不是泄露了心绪。楚晏枫和她门当户对,璧人一对,只是婚期临近,我却毫不知情。是清悠怕我伤心,所以没有提?   我此时能摆出最好的姿态,应当是衷心祝愿——但我说不出,也做不到。祝福的话悬于口、碾于心。   心里缺了一块,变成个大黑窟窿,将我面上端庄得宜的云淡风轻席卷一空。 第33章 跌落尘埃   我故作镇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笨手笨脚地倾翻了茶盏,茶水正正撒在我的衣襟上,将我淋醒了大半。我惊得跳起身来,好在茶水只是微温,不然只怕我要被就地抢救了。   场面不太好看,不过这一惊倒是将我的落寞掩了下去,应当没有泄露心绪,将自己摆在卑微的位置任人践踏,也没有给这对新人造成困扰。   我苦笑着抬眉:“不知婚期订在哪一天?”不等他们开口,我倒是自圆其说,“还是别告诉我了,这里山长水远,师父只怕不会准我休沐,我就在这里说声祝福吧。”   然后眸光垂落,撑起我被茶水浸湿的裙子,还好冬天-衣服厚重,不至于太尴尬,只是有些难受罢了,粘湿冰凉的感觉侵蚀着我的骨骼,在我的筋脉里扩散,我笑说:“我先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一换。”   楚晏枫方才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在我说到要走的时候,他的微微皱了皱眉头,忽然出声:“你不想见我也不必用如此拙劣的法子,伤人伤己。”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故而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你倾翻了茶盏,弄湿了衣裳,如此便可以借故离开。我就这么令你避之唯恐不及?”   没有避之唯恐不及,我只是怕自己忽然自私,不小心跟你道明心意,这样的我,是不是会成为你们婚姻当中的一根鱼骨,鲠在喉间,莫说你们会觉得不舒服,我也会看不起自己。   我并不想变成这样的人,因为你的一个重重垂落的眼神,我已经有些禁受不住,我怕我会流泪,而咸辛的眼泪似乎并不适合用作贺礼来恭贺一段即将开启的美妙生活的新人,难道我不是告辞会更稳妥?   “怎么?被说中了心事?所以不说话了?”   仗着我喜欢你便可以直戳我心事,自以为了解我就可以曲解我意?我冷声一笑,与其在这边表演坚忍不拔,倒不如顺着他的意思说——只要能够脱离这个嘈杂到无以复加,又逼仄到无法呼吸的环境,我愿意说任何口是心非的话。我淡淡地说:“没错,我就是不想见到你。之前是这样,现在亦如是。”我转过身,强忍着鼻音,“抱歉,恕铜板不能奉陪。两位,告辞。”   “铜板。”   “师妹。”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我忽略掉前一个,只呆呆看着楼梯拐角处,纷扰的酒楼中,嘉漠裹挟着一肩风雪,正朝我而来。感谢他风采卓然,气度翩翩,救我于水火。   我眼角濡湿,裙子邋遢,神情也倦怠,三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前,仰头看着他,嘉漠有些诧异地停下了脚步,替我抹了眼泪,柔声问:“怎么了?”   我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到嘉漠怀里:“只是忽然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从头到脚都很狼狈的我,目光移到我的身后,我慢慢地定下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他身后的,楚晏枫的眸色晦暗不明,眼底一片冰寒。   嘉漠将自己的披肩取下,罩到我身上,低头柔声说:“你别告诉我你被欺负了?”   我摇头:“没有,是你来得太晚,我等得太辛苦了。”其实并没有,只是相对来说罢了。   “不介绍下?”楚晏枫站起身来,亦是不急不不缓地走到了楼梯拐角,堵着路,他明显对嘉漠有敌意,但还是有维持耐心,保持风度。   我扯扯嘉漠衣袖,示意他快走。哪知嘉漠根本扯不动,只用研判的眼光盯着楚晏枫,眼底隐有一抹笑意,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在下洛嘉漠,是铜板的师兄。这位兄台,听说你欺负我家铜板了?”   “你家铜板?”楚晏枫悠悠抬眉,疑惑地重复,将眸光落到我身上。   “当然,不是我家的?难不成——还是你家的?”嘉漠最容不下人对他说的话抱有疑意,也端着架子,悠悠地看了过去,眼神轻掠,居高临下。   我觉得事件的风向有些不对,这句话的重点难道不是“欺负”,再不济也该将反问一下“听谁说的?”,为何他们的关注点如此清奇。我还在皱眉,忽听得嘉漠继续补了一句:“你说对不对,师妹?”   我下意识地点头:“师兄说的都对。”   楚晏枫面色忽变,厌弃地看着嘉漠搭在我身上的披风,嫌弃道:“你就是这样关照你师妹的,明明裙子湿了,再搭一件披风,是想让寒气侵入肌里吗?”   事情都有两面,嘉漠见我裙子邋遢,自然而然地扯了披风帮我披上,既遮丑也保暖,但捂住粘湿的部分,的确会加大寒入腠理的可能。楚晏枫更像找茬。嘉漠哑口无言,我却只想潦草地结束这次不太愉快的交锋。   “师兄的披风很暖,不过也的确治标不治本。但现下这种情况,若不是楚公子一直与我们搭话,只怕我已经行至半路,很快就可以回家换身衣裙。”我神色淡漠,禁止自己再去想、再去看。   楚晏枫冷声一笑:“倒是我错了。”顿了一顿,“看来还是你们师兄妹同门情深。”   我想速战速决,也不怕他误会我和嘉漠的关系,很快就攀上嘉漠的胳膊:“是,有师兄照顾我,楚公子大可放心,我一定平安到家。”   嘉漠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回握住我,又朝楚晏枫和苏清韵说:“多谢两位刚刚对铜板的‘照顾’。若有机会,一定请你们喝酒。”   楚晏枫面色铁青,只定定地瞧着嘉默与我相错的那只手,神色难辨。   我心领神会,也不想再多呆,索性让他误会个够:“师兄,可惜了这次偷溜下山的好机会,我忽然想吃你上次从城西带回来的鸳鸯膏,但好像只能改天,是吗?”   嘉漠浑若无觉,只忙着教训我:“鸳鸯膏性味偏凉,吃多了要伤胃。你别尽顾着嘴馋,忘了上次的教训。”   我和嘉漠一问一答,和谐美满,虽比不得他们佳偶天成,但也算是兄妹情深。若在旁人看来,的确、略微有那么一点碍眼。楚晏枫也的确是乌云罩顶、面色青黑、眸寒如冰了。就在我以为可以功成身退、溜之大吉的时候——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没了冰冷神色,脸上只是一团和暖的笑意,他说:“方才也的确是我顾虑不周,这样吧,我隐约记得前面有个布庄,不大远,拐个口就到,我们不如去一趟,就地买一件,我能赔罪,铜板姑娘也能免受风寒。”   很好的主意,可惜他口中的铜板姑娘不那么乐意。他什么时候将我看作过姑娘过,如今加上后缀,是想显示他的周到?   我强笑覆面:“不劳烦楚公子破费了。”   他却执意要去:“清韵,你不是也记挂着那布坊里的新款式吗?方才匆匆忙忙,现在倒是多了个参详,你们不如一起去挑。”   苏清韵添了一句:“是啊,铜板,一起去吧。”   既然楚公子财大气粗,我也就没什么好反对的了。他是眷顾美人,我只是顺带,要拿乔反倒显得矫情了。   四个人各怀心事的下了楼,倒是可惜一桌酒菜。布坊的确不远,我进了店,挑了件最不起眼的拿在手里,打算去换,有速战速决的意思。   小镇上店面不大,换衣服的隔间也同样,我只能勉强施展开手脚。忽然得了独处的空间,眼泪便漱漱落下,淡漠无声的哭泣,将所有隐秘都压下心底。但也不能光顾着伤心,还得记挂着换衣服。我将湿滑的裙裾脱下,扔在脚底,转身去取新的。却忘了为了方便,我方才连鞋也脱了,这么一踩,便哧溜一声滑到了。   楚晏枫听到一声惊呼,顾不得许多就冲了进来。也没顾我满面泪痕、衣衫轻薄,只勉力托着我,让我站起身来。我听到青洛在问:“出什么事了?”   “别进来!”楚晏枫面色青黑,喝住青洛。   他扯过我将换未换的衣衫,盖住我的前襟,看着满眼泪痕的我皱眉,脸色依旧很黑:“脚能动吗,能站得住吗?”   “可以。”我倒也顾不得矜持,只是想着如何挽回些面子,抬手想擦眼泪,却被一只大手抢占了先机。   “为什么哭?”他的声音很低,隔间里空间逼仄,我说自己可以站住,是想让他放手,可他依旧托着我的腰,并有那层意思。   见我并不想回答,又换了一个问题:“你想过来找我吗?”   “没有。”我不敢去看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只将目光移向别处。隔间里的窗户是挑高的,阳光从头顶慢慢地落了下来,那些细小的尘埃显得浮游无依,折射出细微的光芒,在我眼底晃得久了,便辣出一丝水雾。   他的左手捧着我的脸,右手托着我的腰,我被他辖制,不能腾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轻易靠近,清凉的唇覆在我的眼睛上,轻声呢喃:“傻姑娘,别哭了。”   我反应不及,只觉得自己被他引带着到了万仞悬崖边缘。涯底是黑云万丈,脚边是碎石簌簌,是困局,亦是死境。望一眼就胆战心惊、跳下去便粉身碎骨。本应悬崖勒马,可是心里偏偏有一个恶魔在蛊惑:跳下去吧、跳下去吧,泥足深陷又怎样,粉身碎骨又怎样?   反正你牵的是他的手。   我的眼泪簌簌而落,他微凉湿润的唇似乎打算与之抗衡,将泪滴一一含吮,我寸寸败退。孤傲的、轻慢的、看不透的他,和永远不是他对手的我,力量对比之悬殊,归根结底,不过败在一个情字之上。   冷情、冷心、决绝,才是我自保的唯一退路。   不屑的嗤笑从我的嘴角溢出,我与他隔开半臂距离:“楚晏枫,你究竟把握当成什么?弦歌坊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娼-妓?”   “给我出去!立刻,马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无能的作者菌,觉得写得好残败啊。 需要安慰。 第34章 梨花苹果   他退出去之后,我渐渐冷静下来,穿好衣服,从隔间出来,没有在意嘉漠疑惑的眼神,也没有去管楚晏枫到底站在哪里。什么风度,什么礼数,我都不想顾了,径自从布庄的正门跑了出去。   楚晏枫打算来追,却被嘉漠制止:“我去看她。”   即算换了一身新衣服,我依旧狼狈,甚至更为落魄。泪意汹涌,眼泪并没有遇风成冰,反而滴落在地,化开了雪。我越跑越偏,好在小巷子里没有什么人,不会以为我是个女鬼。   嘉漠一声不吭地跟着我。我挑着奇怪的小路走,四周景物十步一换,周围树木极速后退,我已经尽了全力,可就是甩脱不得这个牛皮糖师兄。我终于精疲力尽,所幸缴械投降,回头看着嘉漠,皱眉道:“我确信不要再跟你比试轻功了,简直受虐。一开始就认输反而痛快。”   “眼睛这么红,哭好了吗?”他远远站着,一副嫌恶的样子。   “哭好了。”我莞尔一笑,虽然眼睛肿了,但并不影响我借此机会恶心嘉漠。   他果然皱眉:“比鬼还难看。”但即算难看,他也不舍得扔下我,眸光淡淡地笼了过来,“带你去喝西风酿,去不去?”   “当然,无醉无归。”我已不打算再伤心,“不过你得请客。”   嘉漠带着我,拐进一个清静的酒肆,这个时间,并没有什么人。这酒肆门可罗雀,布置却清雅,一椅一桌全是由竹子制成,淡香萦绕,可教人心静。主人绕着竹楼种了一圈花草,分外有心,可以想见春夏之际,争奇斗艳之景必然分外妍丽。现下入了冬,就只剩漫天的白和开得格外艳丽的腊梅了。不过雪点苍山、梅花傲雪也是难得的奇景,景美可入画,既入了眼,潜移默化中便开阔了心境,让人暂且忘忧。我心说嘉漠这次是下了血本,竟舍得带我来这一看就觉得价格十分不美妙的销金窟。约摸是看我流了太多泪,想让我喝酒把水份给补回来?   他点了下酒菜和酒,我也就不客气起来。店家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忙倒酒,我到底还是不习惯当富人,甩手说不用,她便退了出去。   几杯下肚,身子暖和,忧愁也被美酒稀释。嘉漠见我脸色酡红,这才敢旁敲侧击地问我:“方才楚晏枫欺负了你?”   我横眉:“也不算。本来就是我的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   “嗯。”我有些微醺,将手指比在唇边:“嘘,你要替我保守秘密,反正这些事也没有结果,我喜欢他就像开满梨花的树结不出苹果,花开再多,他也不过偶然看过来一眼,敷衍地赞一句不错,终究还是要相错而去。这些心事,只止于今天,明天,我就要把这颗梨树连根拔起了。正所谓是,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可是我觉得他分明也对你有意?你不去争取,哪里会有结果?兴许他并不喜欢苹果,恰巧只喜欢梨子,只是你以为他喜欢苹果罢了。”嘉漠端着杯子,纤长的骨节衬托着釉色的晕染——巧夺天工的酒杯和无往不利的手——相得益彰,无外如是。   “你因为害怕,不敢去争取,难道就不怕因为这样,错过一段两情相悦的姻缘?”他的眸光淡淡地垂落在我的睫羽之上,像雨后的阳光一般熨帖,他冷静沉着之时,当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师兄,我也就理所当然地将他当做我的树洞。   “他要成亲了。我说再多,也是多余。总不能去做坏人姻缘的事吧?我的这些一厢情愿呢,就好好埋在心底,它们没了阳光的滋润,总有一天会枯萎老死。到那时,都随风而逝,就不过仅是一堆灰烬而已了。”   “成亲?殷玉城有喜事我怎么不知道。”嘉漠将酒杯放下,回想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说,“说起来——傲剑门近来倒是有一桩——是亲传弟子许岚要迎娶沧澜谷的大小姐,听说也是才子佳人的绝配。”   “沧澜谷大小姐?清韵?”我迟疑道,“难道她不是要嫁去殷玉城吗?”   嘉漠淡笑着摇头,缓缓说:“我终于知道症结所在了。”   我慢慢回忆起清韵的措辞,她说的是——“我近日要成亲了。”是我,而不是我们。   我先入为主,以为他们俩在一起了,所以全是误会?   “你现在回去找他还来得及。”   “可是他将我当做一个与我形貌相似的故人。”我低垂了眸子,“他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嘉漠轻声笑了,声音低醇,引得我发愣,“我看你是害怕被拒绝。连承认都不敢。这世上的姻缘,没有什么绝对的保障,狭路相逢互生情愫,本就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若你喜欢他,他又愿意和你呆在一块,那就在一块。若感情不在,那便互道珍重、各奔东西。你连宣诸于口也不敢,难道真的忍心让这份感情埋在心底,成为最隐秘的情愫,多年之后各自悔恨?”   “我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当然。”嘉漠略微颔首,“去吧。”说完就摘走了我手上的酒杯。   我点点头,已是轻而易举地将酒杯抢了回来,将杯中之酒喝完。然后拍了拍裙子,出门走了。   我很想心无旁骛专心赶路,可是现下却思绪纷飞,往事一幕幕显现,走马观花似的,大多都有关于楚晏枫。关于他的记忆,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梦境。在青鸾峰的很多个早上,我都会怅然若失,叹息自己连睡觉也不安分,将对楚晏枫的牵念延宕至梦里。偶尔会想,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不过大多无解。梦里见到,他的表现也不怎么样,大多是与我遥遥相望,孤傲自持、欲言又止。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他此刻即将给我的答案。   我意不能平的也就是那份只能暗藏心底的情愫——你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傲引山洪——引的便是情山孽海。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有走,走向你。愚公移山也好,精卫填海也罢。   如果你说,你也是同样的心情,我们就纠缠着过完这一生吧,互相折磨也好,举案齐眉也好,总归是相知相守。如果你没有,那我就浅浅淡淡地转身,如果遗憾,也不会比现在更觉得遗憾吧。   天阶有雪,路人皆是形色匆匆,我心中所指却分外笃定。   穿过悠长的巷,前面便是分别的街。我不确信他是不是还等在那里。等到谜底揭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古老的伸出旧墙的藤蔓和宁静的站在店家屋檐下避雪的他。   垂落着的眸光,不知是在研究雪如何消融,还是在思索等得人为何不来。他敛着眼眸的侧脸,落在眉间的白雪,化在肩膀的水滴,都在问我,能不能过去挽救他。   我的白靴踏坏了他面前的白雪,他迟疑着缓缓抬头。见到他难得阴郁的眼睛,我之前的心理建设全然坍塌,本来设想的英勇豪气的告白好像派不上用场,只能抬手遮覆住他的眼睛:“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在我说完之前,你静静听着就好。”   “首先,是道歉,怪我愚蠢,误会你与苏小姐的关系。其次,也是道歉,我不应该低估自己对你的感情。最后,最后还是道歉,我刚刚说了谎。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来找你。我想过,想过千万次,可是我太不勇敢,害怕你喜欢的是洛旖,而不是我,所以我不敢去找你。所幸你总是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我熬不住夜而贪婪睡去的美梦里,虽然醒来怅然若失,但梦里的得偿所愿也让我愿意饮鸩止渴。楚晏枫,你要不要试试救救我?让我不再心口不一,就此承认自己是死心塌地的喜欢着你。”   “傻姑娘,你不需要承认。”他将我覆上他眼睛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心里,露出的眸光澄澈如皎洁明月,他说,“说我喜欢的这件事应该由我起头,我是男人,而且是我先动的心,应该我先说,你听着。没来找你,是因为不确信,不确信你是不跟我一样,你之前落荒而逃,我实在害怕再吓到你,想等到合适的机会,等你长大一些,能看明白自己的心境一些。而且那时殷玉城内外交困,我实在脱不开身。我一直知道你在青鸾峰,着嘉漠帮我看着你,所以……所以也算很放心。”   “你之前就认识嘉漠?”   “算是知交挚友,最初在试剑大会上相识,彼此欣赏,所以也经常来往。刚刚装作不认识,是因为……因为怕这次你依然拒绝,下次还要跟他打听你的消息。我怕,你会防着他。”   我再一审问,楚晏枫就和盘托出了。原来,嘉漠经常下山拜见的那位至交,便是他。三年来,楚晏枫并非没有找过我,只是,他一直在暗处,嘱托着嘉漠代为照顾,至于他们两个是几时认识。他以为,在殷玉城的一摊子事儿没有解决之前,他是没有能力保护我的。所以觉得,让我呆在青鸾峰倒是一件好事。   不知内情的我在向嘉漠推销清悠的时候,嘉漠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也有意无意地跟我提起他那位好朋友,顺道探着我的口风。嘉漠何其聪明,一看我的脸色,就全都知道了。所以,今天在酒楼遇到楚晏枫也不算意外,正是因为他和青洛已有了约定。   “好啊,你们居然合伙骗我。”我皱眉,“清韵姑娘呢?也是你的设计?好让我误会?”   楚晏枫轮廓偏深的眉骨,不自觉地拧起:“清韵没有,我往青鸾峰走的时候,在路上遇到她与许岚。许岚还需南行去派婚帖,但她身子不适,不便赶路,所以托我照顾一天,哪知道,恰巧被你碰上。”   “托付给你,许岚也真是心大。”既已正名,我便审审楚晏枫。   “正是托付给我才安心。他知道我中了一个人的迷魂蛊,此行心心念念的便是来求取解药。”楚晏枫勾起唇角,“连清韵都知道的事情,当事人却不知道。笨到没救。”   “那你还喜欢我?”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你。不过也只能是你了。你笨我聪明,你口是心非我推心置腹,你饮鸩止渴,我来做你的良药苦口。你愿意跟我比吗,比我们谁能坚持更久?”   “好。”我被他的眼睛蛊惑,不再躲避他热烈的目光,也不再隐藏心中的渴盼,口是心非的咒语从现在开始破除,我找到了我的良药。   三年来,我想了多,也明白许多。早就后悔自己当初将楚晏枫拱手让人。可是,若是没有这三年,我亦是明白不了自己的心之所向。我兜兜转转地绕了一大圈,最后却是回到了原地;虽然我错过了与他执手的三年,可是我并不埋怨,甚至心存感激。因为,不兜这个圈儿,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的终点其实就在原地。何其幸运,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依然眉眼依旧地站在原地,等我回来。   雪依旧在下,路上的行人并不太多。我和楚晏枫在街上流连。我们俩在一起,平和的时光并不多。时隔多年,竟微微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命运感。   大约是不满我看着他傻笑,楚晏枫将我的手攥着,警告似的盯了一眼。我只继续笑。   他忽然将我的手牵着放到唇边,哈出的热气惹得我心底一阵战栗:“别盯着我傻笑,我很难止住想要吻你的冲动。”   我一阵面热,环顾四周,发现街上真的人烟稀少,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我扯了下楚晏枫的袖子,他迟疑着停住脚步,我趁着这间隙,飞快的踮起脚尖,偷偷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他微微愣神,瞳孔骤缩,我却闪身而去,偷了东西自然是要跑的,难不成等在原地等着被捉?   风在我耳边呼啸,雪融融地打在我脸上,明明冷冽肃穆、不动声色,我却觉得连雪也变成了温柔的粉红色。   楚晏枫追上我,肩上一暖,是他揽住了我的肩,一方伞沿隔断了簌簌落在我肩头的白雪。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一把油纸伞,我略微抬头,对上的是他宝石般柔晰的眸子,我觉得应该提醒一下他,离得有点太近,可又享受着这样的靠近。街上孤寒,我站在他的身侧,被伞沿眷顾。人生漫漫,我伴在他的身侧,被他眷顾。    第35章 变故突逢   耳廓发热,是他的唇贴近:“你为什么会觉得偷袭我不用付出代价?”   “我没有这么想过。”心底战战兢兢,但眼神依旧明媚。   哪知道他忽然凑近,贴着我耳廓的唇忽然下错,吻到了我的嘴角。我一愣,完全忘记要躲开。楚晏枫低低轻笑,拢着我的肩:“先还本金,利息我再慢慢跟你算。”   我哑然无语,因为目之所及,苏清韵正站在巷口,她素净端庄得犹如一副水墨画,与身后浓淡相宜的山景相衬,雪中的纤纤美人,睫毛轻颤,唇边的笑意却是真真切切。   她坦然大方,我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不过我身边风采卓然的某人给了我信心,我愿意为他变坚定。   我们重新在一方水榭中落座,心境已经大为不同。趁着楚晏枫下楼去的空隙,苏小姐为我添茶,对我说了句:“恭喜。”   “还没有恭贺你即将成婚。”我略微一笑,“没想到会这么快。”   “也不算快了,许岚跟我提亲在我去寿阳城之前。本来父母就有答应的意思,只是我迟迟未松口。”她笑容磊落,“他很不错,若有机会,你可以见见他。”语气像是个小女孩在兜卖糖果,且是很珍贵的糖果。   “你……”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对旧事闭口不提,我却仍有心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大小姐截住我的话,她将手指竖在唇边,“嘘——之前的事都已过去,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的耿耿于怀也总算得以消解。我是真心祝愿,年少轻狂的事也请你忘记。”   “我会决定成婚,许岚打动我是大方面,我选他也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他值得我全心全意去对待。正如你值得楚大哥全心全意对待是一样。”她明丽的眼睛盯着我,手覆上我的,“你值得最好的,我也不例外。”   遇上这样的情敌,的确是我的运气。我笑笑。恰见着楚晏枫回来,嘉漠在他身边,他背后,还有一个清丽的身影。   我又惊喜又错愕,站起身冲了过去,与她抱了个满怀。清悠回抱住我,然后与我隔开一段距离,瞧着我,不服气地说:“几年没见,你好像长高不少,居然比我都高。”   “你终于像个姑娘了。”我凑在她耳边,“漂亮极了,即算我是女人,也免不了为你侧目。”   她眉毛一横,悄声说:“嘘,别暴露我,我要端庄些。”   我的余光不怀好意地瞟了眼嘉漠,表示明白。好在当事人浑若未觉。   我们几个落了坐,杯盏之中都倒了酒。我之前已经喝下几杯,倒也不想推辞。思绪仿若回到当年的沧澜谷,那时觉得自己和谁都不对盘,横冲直撞没心没肺的个性倒也是教人喜欢不起来,难怪那时清韵很不喜欢我。时至今日,在座几位都成为我生命之中不可割舍的部分,姻缘际会,让人觉得分外奇妙,自己也在他们的影响下,逐渐成长。虽然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推,唯有此刻,相伴而行的人还在,可以聆雪、温酒、话故。   楚晏枫将我的酒杯摘了去:“少喝些。”   我便只得去端他递来的茶。清悠觉得不尽兴:“铜板,你尽管喝,喝醉了呢,也有楚晏枫背你回去。”   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但实在害怕回去太晚被师父发现,有怕酒气太重被师父责备,就着楚晏枫的手喝掉最后一杯,就此愉快地收了手。   天色将暗,楚晏枫将我送到山下,替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又替我拂去了身上的落雪,在我额上轻轻印了一吻,道:“过几日,我便上山去提亲,你等我。”   我嘟嘴:“我答应你了吗?”与他隔开一段距离,“楚少侠,你离我太近了,我有点呼吸不畅。”   楚晏枫又走进一步,他人高马大,轻而易举将这点距离消解,只将目光垂到我身上,目色漆黑,将我笼在其中,肃穆地说:“现在答应,快一点。不然我不保证今晚你可以平安回到青鸾峰。”   我被他郑重其事的目光逗笑,可能是因为酒劲还没有散,忽然鼓起勇气来,我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心满意足地答:“好,我等你。虽然我师父好像很喜欢你,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会答应你。”我仰头看他,笑道,“嘉漠还没成家,师父可能觉得我还小,不想我那么快嫁出去。”   我尽量将句子说长些,以此挽回些我失掉的矜持。楚晏枫的目光变柔软,他不笑时就已经如皓月朗星、灼灼不可逼视了,现在笑起来,完全衬得上意态风流这个词,他低醇的笑声落在我头顶:“我保证,会让红苑前辈点头的。”   “咳咳咳……”是嘉漠折了回来,“我已经很识相地走到十寸开外,也很识相地等了又等,你们道完别没有?若是没有,我再重新走过。”   楚晏枫毫不留情:“那你重新走过吧。”   嘉漠望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脸红得很彻底,只得松了楚晏枫的手,神色讪讪地跟在嘉漠身后,同楚晏枫挥手拜别,一步三回头地向山上走去。他长身玉立,站在遥遥白雪之中,是我的不可割舍。他目送我远去,嘴唇一张一合,笑着同我唇语:过几日。   我们都未曾料到,楚晏枫的这句“过几日”,终究没有落到实处——我们都被忽如其来的变数整治得措手不及。   回青鸾峰的路上,嘉漠望着一边蹦蹦跳跳一边不时傻笑的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没好气地瞪着他,道:“不准笑话我!你把我的小心思出卖给楚晏枫的事情我还没有跟你计较呢,还有还有,你还没有告诉我清悠的事情呢?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嘉漠倒是一派淡然:“前一宗,你不感激我就算了,现在还要兴师问罪。后一桩,我和苏小姐是刚刚认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都清楚,不必藏着掖着了。”他顿了一顿,道,“可是,我怎么觉得她和你所说的温婉贤良、善解人意扯不上半分关系?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有个女子一心想闯青鸾峰,好似就是……她……”   我干笑了两声,道:“她的内在便是温婉贤良、善解人意,蛮横无礼、刁蛮任性这都是表象,表象!”   “哦?真的?”他淡然一笑,道,“其实我倒是喜欢刁蛮一些的女子。”   我的嘴角抽了抽,一副你“如何不早说的”表情。嘉漠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的事情自己会留意的。倒是你,若有这份闲心,不若想想如何好好练功,早点出师,让师父放心将你嫁出去。”   我垂了头:“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习武的天赋,勉强自保的要求可能达到,铜板女侠的目标还有些遥远。”   嘉漠笑:“你肯用心就好了。”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飞快地朝山上去了。本以为师父和严叔会坐在院中盘检阴干的药材,我和嘉漠想蹑手蹑脚地偷溜回房,却一定会被抓个正着——师父会严厉地训斥两句,严叔会在一旁帮我们说好话,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施,让我和嘉漠两个调皮捣蛋鬼收敛几日。   等师父的黑脸唱完,便会心慈手软地让严叔去把厨房灶上还热着的糕点给我们俩端来。我和嘉漠会蹬鼻子上脸,软腻腻地称赞师父两句,说自己知错,吃完糕点,又大摇大摆地牵着小乖在青鸾峰上游荡,继续过着犯些小错、偷些小懒的混账日子。   我没想过,这些我往日视为寻常的小日子,再也没有机会过上。那时候的我不知道,在青鸾峰的哪一天是我的最后一天。也不知道,与师父再见的哪一面是我的最后一面。如果知道,我一定好好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记住她的每一个表情,不至于等到日后回忆,仍然害怕自己惹她伤心。   没有料到,当我满怀期待地想要回到青鸾峰上时,会有猝不及防的变故等我启封。师父曾说,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不变的旅途之中,要学会适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盘,即算忧愁缠满全身,痛苦沉坠一地,也要学会承受。因为只要活着,就无从止歇、无法回避。   可是,我万分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万分痛恨自己的临时缺席,以致于必须承受之前以为自己承受不了,现如今避无可避的可怕后果。   山火是在我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烧了起来的,起先不过星光点点,不到片刻,便肆无忌惮、触目惊心。   起先以为是自己眼花,见到站在身边的嘉漠同样愣神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我不顾一切地想往山上跑,但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肆虐的火苗。大火已经染红了半边的天,火光诡异地跳着舞,熊熊烈火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以地狱之火侵袭我的家园,吞噬我的亲人。   恐惧被无限放大,我在强大的山火面前,卑微得一无是处。    第36章 诡海翻腾   越是往前,灼热的热浪就是越是真切。火舌挑衅着我,阻止我上前,分不清是被热浪焦灼还是急火攻心,我的眼底一片赤红,脑子一片空白,脚步却还在坚定向前,总有办法,能从火的裂隙中侥幸穿过吧,不然师父和严叔……他们总该会平安吧?   嘉漠却从背后死死地扣住我,他将我往另一个方向甩,神色狠绝:“铜板,冷静些!已经太晚了!”   我被惯性摔得生疼,石子好像磕花了我的额头,想站起来却觉得无从用力,只一遍遍尝试,一遍遍失落,层层叠叠的失望将我卷向绝望的深海,我的眼泪簌簌而落,想发出声音,却不知怎么已经声嘶力竭:“师父,师父可能还在里面……”   浓烟滚滚,像极了我心中暗黑一片不绝翻腾诡海。嘉漠过来抱住我,将我拖到安全的地方:“你进去只会送死。莫说师父不一定在里面,即使师父在里面,你也帮不上任何忙。”他浓眉紧锁,只希望我能清醒些,不去送死。   深邃的夜空忽然有雨滴滑落,或许是投注冷眼、看生看死的佛终究生了怜悯,打算以静默的雨来结束这场火神肆无忌惮的狂欢。雨沾湿了我的衣裙,让灰头土脸的我生出一丝丝生的希望。不至于只能直愣愣地看着肆虐的火苗,不知所措。   我从未这般对雨生出喜欢。仰着头,张开双手,等待着火被熄灭,却还是在担心雨下的速度不够大,火熄灭的速度不够快。   火终于小了一些。   这时候,石桥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我冷静下来,警觉地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吹雪如意上。嘉漠松了束缚我的手,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挡在我的前面,往石桥那头去了。我死死地咬着嘴唇,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没想到,动静是小乖弄出来的。它驮着严叔,步履艰难地拖曳着身子朝我们走来,它哀嚎一声,已经有些奄奄一息。我们将严叔从小乖背上接过安置妥当之后,它心上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整个老虎身子都直趴趴地瘫在了雪地里。我只跪在它的身边,抱住它的头。   抬眼去看嘉漠那边,他握着严叔的手,静静在探他的脉息。往日灵动的他此时却如木偶一般,察觉倒我的视线,生硬地转头,紧抿着嘴,缓缓摇头。   我仰着脖子,肆意的眼泪却奔涌而出,我想哭出声,却发现自己丁点声音也发不出:“还活着吗?”   “只怕救活了比死了更难受。”嘉漠哽咽,我这才注意到,严叔的左臂已经被火焰大面积灼伤,也不知是血还是灰,焦灼一片、触目惊心。或许是心有所感、或许是回光返照,他缓缓睁开眼。   “小主,”严叔看了一眼我,笑着摇头:“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心头阵阵酸痛,也不敢去看严叔的眼睛。   他休息了会儿,缓缓地说:“命数已定,总要离别,所幸今日你们不在山上。红苑被他们掳走,但他们有所求,小主你不必挂念……”   他极其费力,喷出一口血来。我不知道严叔说的“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一定是痛楚深切,否则不会冷汗涔涔。   不知怎么地,我的脸就已经被眼泪打湿,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我不想失礼,亦不想让他不放心。   严叔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凑近。   他的声音很轻,也有些费力:“陈年旧怨罢了,小主记得,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应对。答应我,别去报仇。”我点头,他这才笑着松开我的手,对嘉漠道:“你也是,别去报仇……”   冬日的夜格外的冷,从里到外的冷,寒意能直接渗到骨头缝里。严叔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句竟然是说:“别去报仇。”   可我却连仇家是谁也不知道。   我踩在焦灼一片的灰烬中,偶尔还听到东西噼啪燃烧的声音,房顶碎掉的梁柱掉落的声音,和我的靴子踩在碎瓷器上刺耳的声音,并非万籁俱寂,但我却第一次体会到死寂的感觉。   我和嘉漠将严叔埋在剑池附近,他生前极喜欢这里,想必死后的遗骸也是愿意留在这里的。   只剩下我和嘉漠两个了。我们在清点在火灾劫后余生的财物。并没有什么,东西真要算成钱的话,不值多少钱,因为我们一直清贫,算来算去就那点家当。但那些东西是真的宝贵,被火灾扫荡后所留下的本就不多,自然万分珍贵。我重获新生以来所有的东西——我的字帖、第一次临摹所画的嘉漠、清悠写给我的信、师父的一些手稿、也有一些是已经离世的人给我留下的遗物,都消失殆尽。   我原来以为有生命的伴侣可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你远去,能够永远陪伴你的往往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没想到没生命的东西也靠不住,这一切快得让人恍惚。   我同嘉漠将青鸾峰翻了个遍,都没有寻到师父的任何踪迹,却意外地在建造树屋的那棵大榕树下捡到了一枚耳钉,我想,我知道要去哪里找师父了。只是,那地方太危险,我不能让嘉漠知道,只能一个人偷偷去。   我写了封信,打算偷偷溜下青鸾峰,却在路口见到了嘉漠和楚晏枫。   嘉漠说:“铜板,有什么事情,我们应该一起解决。”   楚晏枫道:“听说你的辟水剑法才练到第九路,这样贸然出去,只怕会辱没师门,坏了红苑前辈的名声。”   大概是预感到自己逃不出去了,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猩红的血色,我知道我应该是昏过去。   恍惚中,层层叠叠的愁思笼得我透不过气,我又梦到了一片碧蓝的海,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海浪的声音,感觉到海风拂面的咸腥。虽然是冷眼旁观,但是画面格外清晰,似乎感同身受。   依旧是海边,海岸线不太长,但是沙子细软,广无边际。天空中灰云层叠、重重叠叠,逼仄得将原本淡蓝的海面也映照得只剩灰色。天地辽阔,可沙滩上的小姑娘和小男孩却孤绝无助。女孩固执地跪在那个被海浪冲上来的男孩身边,拍打着他的脸:“喂,你醒醒。”   男孩奄奄一息,毫无反应。   他们的周围渐渐聚集着人群。人们或是惶恐,或是静默——他们避世隐居、漂浮海上,从未见过外人。   那小女孩愁云惨淡的面容被拂散一些,以为得救,她看向来人,言辞恳切:“二叔,帮我看看他。”   可是身边的人无动于衷。脸色沉寂,愁眉紧锁:“小主,他是外人。”   “他不过是个需要被帮助的人,不是洪水猛兽,救救他,好不好?”   女孩单纯良善,想到的是先救人,她并不知道这人是善还是恶。而她的臣民不这样认为,岛外之人,不请自来,只怕是不速之客。睡着比醒着要更好、更稳妥。人群之中议论纷纷,有人说,只怕上天对灵岛的眷顾要消散、竟有人破了迷雾之阵;有人说,这少年是不祥之兆,不能救。   那中年男子面带犹疑,说:“小主,岛上从没有来过外人。属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还是禀告主上吧……”   “哼,你明明知道阿爸去了瀛洲,不等上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你存心不想救他……你们不救,我来救!”   女孩子固执地从人群中叫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好似是她的侍女,她道:“沫溪,你帮我找阿哥来!”   那位叫涯儿的侍女担忧地看了一眼,依言退去。   女孩以手织阵,和煦的白光在她的手中汇聚,竟缓缓稳住男孩的心脉。男孩的眼睛虽然依旧紧闭,但显然有了生命的迹象。他的眼珠正不安地滚动,眉毛也皱起,显然依旧在承受着莫名的痛楚。   女孩到底年纪小,她的法术不够纯熟,内力也不够深厚,汗珠从她略带绒毛的鬓角缓缓滴落。等到男孩睁开眼睛,她却精疲力竭,倏地一下,两眼一黑,额头磕在男孩的胸口。   画面倏然一下断掉,层层叠叠的黑暗接踵而来,我想睁开眼,却丝毫用不上力气。脑子里画面纷飞,似真似假,可我一个面容也看不清,一个情节也记不清。   那小姑娘的痛苦,我仿若感同身受,等到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太乐观。楚晏枫正愁眉深锁,见到我睁眼,他才略微费力地拼凑笑脸。我被他搂在怀里,他在我颊上印上一吻:“你乖一些,别乱动。”   我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空间逼仄,原来是在马车之中,我抬眉:“楚少侠,你这是要挟持我到哪里去?”   “殷玉城。”   “啊?”   楚晏枫淡笑道:“你莫不是害怕,不敢去。”   我盯着指尖:“我想去,想去见见你的家人,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可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必须去一个地方。”   “跟我说。”他将我的脸扳了过来,“什么地方?”   他见我不语,只是握住我的手,眸光落在我的睫羽之上:“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做决定之前,要先想想我。遇到问题,可以先跟我说,青鸾峰出事,我不在你身边,已经很抱歉了。我不会允许你孤身涉险。”   他的眸光重若千钧,我承受不住:“你是我重要的人,我不能失去。但师父也是。”   楚晏枫闭目,已是替我做了决断:“你刚刚晕倒,身体不好,就不必逞强了。先去殷玉城,其他的容后再说——我来解决。”   的确,刚刚无缘无故地晕倒的确很失颜面,于是,我选择嘴硬:“我才不是身子不好,我是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可以离家出走一次,居然被你们两个发现了,我是被你们两个气的!”   楚晏枫道:“不自量力的姑娘啊,你居然打算单枪匹马地去闯山抹微云?能不能让我稍微省些心?”   “山抹微云,你知道了?”我眉毛一挑,继续嘴硬,“我才没有单枪匹马。”我小声嘀咕道,“我可没有打算骑马去。”   “……”   嘉漠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警醒些,这山路太过寂静,似乎有埋伏。”   他的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就直直插在车身之上。   驾车的马被惊得四散奔逃,马车颠簸,我重心不稳,楚晏枫将我护着,我即将磕到车顶的脑袋被他的大手挽救,他抓住间隙,从箭雨之中跳车,山石磕到的都是他的身体,我虽被连带着翻滚,但惊大于疼。   几个穿黑蒙面的黑衣人从山林之中闪身而出,林中竹叶簌簌而落。山风干练,夹杂着刀剑的冷光,既刺骨也穿肠。嘉漠已经拔尖跟那帮人缠斗起来,刀光剑影,我虽每日演练,但确是第一次实操。   明明周遭危机四伏,楚晏枫却不见惧色,行云流水般踏着竹竿站定,若不是有窝这个拖油瓶,他的姿态一定会更闲适、更雅致。一柄剑刺了过来,楚晏枫恰如其分地将我往怀中一带。我看着他的眼睛,决定学习他的沉着:“我能自保,不必顾我,你多解决几个就好!”说完就抽出吹雪如意,往前一送,恰巧挥中一位黑衣人的前胸。   楚晏枫还在犹疑,但那几个黑衣人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纷纷挥剑而去。我旋身跳到他的身后,替他缓住身后的偷袭鼠辈。我匆匆瞥了一眼嘉漠,就开始一心一意地着手解决眼前的这个麻烦了。   我虽然武功不济,但轻功不错,不至于让那人一下就寻到破绽。那黑衣人被我绕晕了头,眼里只有一团紫影,哪里知道我真正在哪里,他的招数渐渐没了章法,只胡乱挥舞着。我注意到他右边空门,将吹雪如意送了出去,我也没管这一招究竟有没有喂中,又滑向他的身后,勾住了他的脖子,使得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只注意着眼前的胜利,自然不知道背后正有一柄利剑向我刺来。只听得一声刀剑相接的声音,楚晏枫不知何时已经窜到了我的身边,一剑将那人格开。   他剑尖的蓝光陡发,剑风呼啸,已然比上了那人的脖颈,淡道:“我本想多喂你几招,也不至于让你输得如此没面子……可是,你居然挑女人作对手,仿佛也不是那么爱惜脸面,对你手下留情好似是种多余。” 作者有话要说:  被抓壮丁每天晚上要去排舞。 胳膊疼、腿疼、心疼~还挤占了我码字时间,哼哼哼!! 更新少只能怪排节目的小老师~不要怪我~~ 第37章 沐曦迷云   我见惯了嘉漠剑法的刚硬霸道,此时见到楚晏枫锋芒尽藏的剑意,倒也免不了惊叹。   剑意不是弥漫进天地,便是极度内敛,如雨丝般扣人心弦。那蒙面人用的是大刀,大刀重的是势与力,楚晏枫用的是长剑,长剑需要的是巧与劲。以柔克刚,并不是那么容易,也只有他才如此举重若轻。那黑衣人上来便是杀手,刀法气势磅礴、绵密如疾风骤雨,招招直指要害,可惜的是,后继乏力。   楚晏枫躲闪七次,反攻只用了一招——他轻松挑飞了蒙面人手中大刀,刀尖插入土里。那人失了武器,胆战心惊地后退两步,便打算逃走,楚晏枫倒也不去追,而是反身过来察看我是否有事。   我这边已是得了空闲,并没有什么人直接过来攻击我。我的吹雪如意虽用得不太好,但勉强自保还是可以的。我向楚晏枫回之一笑,示意我没事。   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哨音,我极目眺去,却只觉得竹叶风声都被那哨音所笼,旋成迷阵,席卷而去。黑衣人接到指令,便不再恋战,干脆利落地遁逃而去。   我不想失掉线索,三步并做两步地急追过去,轻易送出吹雪缠住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脚,那人约摸是被逼急,反身送出一刀。眼见着刀尖就要划上我的胳膊,嘉漠轻松一挡,我的胳膊幸免于难,楚晏枫也趁着这间隙,从前面拦住他的去路,卸了他的武器。   那人被治服在地,双手被缚。楚晏枫居高临下地抬眉:“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   嘉漠上前打算揭下他的覆面,那人却忽然双目圆睁,仿若见到了什么惊奇的景象。一个红影一闪而过,她斜飞侧移,姿态飘逸,衣袂翻飞,挽着那黑衣人,轻轻松松将人救下,退去十步开外,站定。   我微一抬眉,便触到她的眼睛,盲然无神,却又美艳不可方物。多年不见,花妙娘更为耀眼了。一袭火红色衣裙,将她的婀娜的身姿显现得恰到好处,头上金色的步摇微微颤动、灼灼生光,右手的细剑与细弱的身姿相衬,飒爽无匹。纵是逃脱,她也的确是神情自若,泰然洒脱。   楚晏枫横眉冷对:“红苑前辈在山抹微云?”   花妙娘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她的确在,若想让她平安无事,七日后,交出‘浮生若梦’。”   “浮生若梦?”我喃喃自语,“还是为了它?”   花妙娘远远站定,微微一笑:“山抹微云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势在必得。你们还是自求多福些吧。”   她的话音刚落,身形一闪,便踪迹难寻。她刚刚站定的地方,只有竹子仍在轻轻颤动。   嘉漠眉头紧锁:“‘浮生若梦’?那并不是件好东西,山抹微云如此执着,究竟为什么?”   “也只有七日后才能知晓答案。”我愁云密布,百思不得其解,“青鸾峰向来与世无争,如何会惹到山抹微云呢;即算山抹微云为了武功心法,也不该从青鸾峰着手吧,师傅教我的武功自成一派,跟中原武林正宗截然不同——难道,又是因为我?”   楚晏枫走到我面前,将我流血的手按痛,挤出淤血,放在唇边:“你别胡思乱想,也别逞能。先回殷玉城。那里典籍无数,或许会有线索。”   嘉漠亦是赞同:“只能如此。”   ※   殷玉城名副其实,的确是一座城。它依山而建,气势恢宏,大大小小的院落交错相叠,配色统一,皆是青白相错。院墙的飞檐有的形貌各异,变化万端,远远看去,也不得不感叹布局巧妙、匠心独运。传闻曾说,殷玉城中所住,不是天下英雄就是奇人异士,每人皆有可敬可佩之处,就连毫不起眼的煮饭仆妇,也可能是携惊天伟地之才的隐居之人。   我向楚晏枫问起传闻的真伪,他只笑说:“传闻之所以为传闻,便是因为它虽起源于真相,但又与真相相隔甚远。城中居民能人异士的确是有,但更多地却是普通城民,淳朴和善。”   他说话的这间隙,我们已经抵达城门之下。城门上悬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玉石牌匾,上面的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正是一挥而就的“殷玉城”三个字。   守城底子见到楚晏枫便下城行礼,我跟在他后面,顺畅无比地进了城。   错落有致的青色屋墙,将半个青山包裹住。沿着山路上行,是一方空旷的广场,广场中央盘横着一只似龙非龙的神兽,它面目狰狞地眺望着天空,给人庄严肃穆之感。穿过广场,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绵延着望不到尽头的白玉台阶。越往上行,房屋越少,路边全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台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花瓣,一阵风吹过,白色的花瓣就落满了我的衣襟发梢。   楚晏枫所住的听涛阁座落在一方碧水之畔,一条白色的瀑布从山涧中垂落下来,涛声滚滚,击得水雾翻涌,浪花翻飞。阳光映照下,水光潋滟,斑斓炫目,古韵雅韵俱全。   竹屋之前,瀑布之畔,有少年盘腿而坐,漆黑如墨的劲装,如蓄势待发隐蛰不动的豹。他的眼睛是闭着的,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侧脸轮廓颇干净利落,让我觉得颇为眼熟。听到脚步,他抬眉看了过来。   见到他头上宝石镶嵌着的抹额,我忽然记起来,我的确见过他,在弦歌坊的时候——楚少侠那位气质出众的侍者。   他站起身来,走到楚晏枫身前,淡漠地说:“城主说,如果你再不回来,便要把我挂到城门上做成望主石。”   楚晏枫回之一笑:“这么说,我又救了你一命。”   兴许是对楚晏枫的插科打诨习以为然,他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将眸光落到我脸上:“暌违了,铜板姑娘。”   “你……你好。”他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我却不叫不出他的,不免有些拘谨。   楚晏枫便转身向我介绍,“这是父亲派来看管我的护卫兼眼线——旭泽。与他相处的技巧也没什么,他在的时候,你只要当他不在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表示知会。   旭泽却忽然开口:“城主他托我转达,说欢迎铜板姑娘来殷玉城,只管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了。”   我受宠若惊地看向楚晏枫,他一脸淡然,附在我耳边:“我爹他对可以收拾我的人一向敬重,特别是你这位女中豪杰。”   “我这么出名?”   “是的,少主当年受了情伤遁逃回殷玉城,喝醉了只叫你的名字,所以姑娘在殷玉城声望颇高。”旭泽抢白,明明是例行公事般的陈述,我却在他眼里读到了一丝八卦青年独有的狡黠。   楚晏枫无奈挑眉,想将我拉走,将这段不甚光彩的黑历史抹去。我看着他,只是笑:“你这么没用,不来找我,只是喝酒?”   “我那时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想死缠烂打,却又无从下手。”我心中惊疑,没想到他会大大方方地跟我分享这些,“如果那时我死缠烂打些,情况或许会更好,我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怂包。”   “好啦,你们大怂包配小怂包,绝配。这些腻死人的话呢,还是留着你们私下说。不然,小心我孤家寡人的妒忌心上头,开始报复社会。”嘉漠上前,挡在我与楚晏枫之间,“说正事,我们先去查查山抹微云的底。”   旭泽接过话茬:“城中各司正在丹青阁议事。你们过去,或许可以赶上。城主已经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只怕此刻已有回音。”   楚晏枫沉默片刻:“这样吧,分头行动,我去丹青阁看看有什么消息。嘉漠你去浸墨楼翻查典籍。至于你,”我凑到楚晏枫跟前,希望他能给我安排个差事,他将目光垂到我受伤的手臂上,“去房间乖乖养伤,休息片刻,等我们回来。”   我对他的安排不大满意,撇着嘴,自动挪到嘉漠身后:“我不休息,我也去浸墨楼。”   楚晏枫见我神色坚决,便道:“好吧,我等下过去找你们。旭泽,你引路吧。”   说走便走,我们三人穿过一片颇为繁茂的竹林,便见到了浸墨楼。这里就是殷玉城收藏典籍的地方,明窗净几古朴拙雅,八方塔楼各有风铃,楼内有藏书万卷,翻书声与风铃声相错,若心中所求不是事关师父安危,倒也极易沉耽于此间天地。   我在书架之中穿梭,坐在高高的梯架上,翻查尘封已久的典籍。翻查了许久,浮生若梦的消息没有找到,却意外见到一则关于沐曦灵岛的。是一段极为单薄的文字:始皇二十八年,齐人徐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经年未归,音讯杳无。世人皆以为其薨,其实非然。徐人得平原广译数顷,止王不来。又历千年,乃有灵岛,岛曰沐曦,灵岛虽非仙境,胜似仙境。琼楼玉宇,阡陌相错,桑竹垂荫,菽稷随时,鸡犬互鸣吠,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   这样看来,沐曦灵岛一族倒是先秦时候徐福的传人。书中轻描淡写几句,将灵岛描绘成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可是,依云淼所说,沐曦灵岛早已覆灭,既是世外桃源,又是因为什么勾起旁人的惦记呢。我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也一直避讳着沐曦灵岛和洛旖的一干事情,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疑心沐曦灵岛与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之前云淼也提过,灵岛与那浮生若梦干系万千。我觉得这是条线索,便叫嘉漠过来看:“嘉漠,你知道沐曦灵岛吗,它是被谁覆灭的?”   嘉漠神色一动,忽然说:“沐曦灵岛只是个传说。世人知之甚少,你看这典籍也语焉不详,只怕是世人杜撰,若确有此地,又何须将它放倒缥缈无边的海上呢。”他将我手中的书卷抽走,换下一本,嘱咐道,“看些正统的。”   我只得爬上架梯,继续翻查。沉溺于书海浩渺间,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可惜的是,除却嘉漠刻意抽走的那一本,我别无所获。我有些困倦,一边翻查着书本,一边倚着桌子就沉沉睡去。好在窗外暖阳眷顾,温温软软的阳光照着,免于受凉。   思绪仿若又被剥走,落到辽阔无边的海上。暗黑的天空闪烁着星辰,海浪沙沙作响,海天之间,柔和沉静的少年眺望着无边的海面,眸光被暗黑的夜色沾染,陷入沉思。   有女孩蹑手蹑脚地朝少年走过去,她想从后面蒙住他愁丝深藏的眼睛,可惜她脚上的铃铛暴露了她的行踪。少年没有回头,海风吹乱了他额角垂落的发丝,他微微侧身,借着余光看着“做贼心虚”的女孩,假装并没有发现她。男孩隐忍着笑意的同时,女孩踮脚覆住了他的眼睛。   “你猜我是谁?” 海水的味道和着女孩身上特有的香味浅浅淡淡地撩拨着他的心弦,男孩嘴角的笑意扩大,如暗夜中柔和的月光。   男孩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显说出一个令女孩满意的答案。可我只看到女孩在笑,耳边全是她轻快无比的笑声,之前的那个直觉会无比重要的名字却被我遗漏。   “我明日生辰,送我什么?”女孩捡着海边的贝壳,她没穿鞋的脚丫子在沙滩上印下一个个脚掌印。身后的男孩停顿一番,淡淡地迟疑道:“送你回家?”   女孩回头,被这个耿直的答案弄笑,她又好笑又无奈:“陪我喝酒怎么样?”   “好。”男孩答道,声音淡淡却万分郑重。   迷蒙之中转醒,见到楚晏枫被烛光映照的侧脸,他坐在长桌之后,眼里仿若映着月色,厚厚的书卷将他的额头挡去部分。我一时难以分清,自己究竟仍旧被梦魇拉扯,还是重新跌入浮华。   想继续回忆,梦境的内容却越来越模糊。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梦境与现实决裂,既选择了现实,那有关梦境的记忆就理所应当地被就地封存。窗外的池塘,有只金色的锦鲤,从水面跃出,啪地一声又跌回去,清浅的水声,衬托得夜一片静谧。楚晏枫已经提着笔,在一页的右下脚批了字,他轻轻用两指揉按着眉心。将笔搁下,偏过头来看我。   “醒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挪了地方,不仅身上盖着厚重的毯子,连手臂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得完好无损。   “今天是冬至,有个家宴。父亲说要见见你。” 第38章 单刀直入   我将头藏到毯子里,心虚道:“楚晏枫,我怕了。”   半天没有回应,等我耐不住性子,正打算揭开被角偷偷窥探的时候,却恰又被他抓个正着,他半撑着额头,侧身看我,我此时处境倒颇有些羊入虎口的意味。他澄明如镜的眸光如寒烟笼月,不多时,眉目只略微染笑,便如云开雨霁,灼然不可逼视。他温温软软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醇,音音入耳:“你怕什么?”   我噤若寒蝉,他却眸似清泉,顾盼生神,我的确是落了下乘。   他的另一只手牵住我的,将它引到唇边,只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这么好。父亲只怕会担心我娶不到你。”   我微微定神:“城主是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会衷心祝福我们的长辈。”他继续撩着我的手,我酥-痒难耐,却又不舍得躲开,“父亲大人他跟红苑前辈一样。”   他这么说着,我便不怕了,重振心神,打算赴宴。我避着楚晏枫,将自己的包裹翻找出来,全部抖落,却没寻到一件合适的衣裙与首饰。于是蹲在桌旁轻轻叹气。   楚晏枫却不知何时又重新进来,摸出一只簪子,别入我的发间。我微微愣神,他却郑重万分,耐心解释:“这是我祖母留给我的,她说要我送给喜欢的姑娘。”   我站起身来,笑靥如花地说:“你可以直接说,我是你喜欢的姑娘。言简意赅、单刀直入些。我受得住。”   “唔……”楚晏枫忽然倾身而下,吻住我,右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左手抬起我的下巴。他的舌尖缓缓滑入,如鱼尾一般灵活地撬开我的唇齿,温软得仿若一涓溪水,勾引着我自投罗网。唇舌交缠、相互引领。他将我放开一些,忽略我面色赤红、气息不稳,在我耳边轻笑如狐狸:“我更喜欢这样的单刀直入。”   我大意轻敌,忘记楚晏枫脸皮厚如城墙这件事——我想跳脚咬他以雪前耻,却被他占尽先机,反被他举重若轻、不抗拒地又轻薄了一遍,我被美色迷惑,完全忘记要“报仇”这回事。   天上的月亮躲进云里,池中的锦鲤跃出水面,是个静谧万端,却又温柔刻骨的夜晚。   “时间尚早,带你去个地方。”楚晏枫既这么说着,我便将信将疑地跟他出了门。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淌过一湾静谧的温泉,稀稀疏疏排列着三两间屋子,并不起眼,却和周围环境相得益彰。与袅袅水汽相隔,与山间明月相伴,倒真像是世外桃源。   楚晏枫引我进屋,点亮烛光,我这才注意到,屋中的陈设皆是成双成对。两支烛台、一双茶杯、两张书桌,一对鸳枕。古朴温馨,让我沉浸其中,舍不得挪步。   “你要送我房子?”我笑问。   “是啊,不过只送一半,你住不住?   “当然住。”我注意到一方铜镜和桌上搁置着的几件零散首饰,我摸着梳妆的盒子,看着这些女儿家的事物,有些甚至是我三年前在首饰摊前流连挑拣,因囊中羞涩而不甘错过的,“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   我拾起一当中最为黯淡的一只发钿,疑惑道:“咦,原来掉在你这里,我还以为丢了。”   “被我捡到自然就是我的了。”他将那枚发钿重新收入怀中,信步走到里间,随手打开柜子:“这也是给你的,过来挑。”   琳琅的衣饰没入我的眼帘,各色皆有,朴实的、华贵的也全都兼顾着,还好数目上不算太夸张,不然要教我目瞪口呆了。   我择出两件隆重华贵的,问楚晏枫:“哪件好?”   “浅紫。”我本来觉得两件都好、无从入手,经他一说,便轻松做了决断。   我听到有脚步声朝我们而来,抬眉,见到的却是楚阿娘。她的风韵气度仍旧极佳,神色仍旧端庄倨傲。我本该害怕,此时站在楚晏枫身侧,却又忽然有了力量。我的铠甲和软骨,都是他。   “伯母。”   “你先出去吧。”她吩咐,楚晏枫却不动,“我替铜板姑娘梳头宽衣,你也要看着吗?”   楚晏枫有些担忧地望我一眼,我回之一笑,示意他宽心。事情总该说开,心结总该解开。   楚晏枫犹豫着退了出去。   我站在灯下挑拣珠花,楚阿娘率先开口:“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我点头:“我也没想到,但仍旧觉得很幸运。当时走掉,以为自己要孤寡一生了。所幸他还在等我,我希望得到伯母你的认可。”   “凭你?你之前离开他,现在同样可以轻易抽身。”楚阿娘眸光轻掠,高高在上,“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再一蹶不振一次。”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之前我有错,但往后我会坚持。”我不卑不亢起来,“伯母的祝福于我来说是锦上添花,却不是必不可少。除非楚晏枫他说要放弃我,其他一切,都不构成我将离开他的原因。”   楚阿娘坐在桌边,神色倨傲地摆弄起茶杯,我以为她会再来劝我离开,却没想到她只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她一扫袖子,直接走了过来:“过来坐下吧。”   我木然,她却拿起梳子,将我按在妆奁前的凳子上,将我的发髻拆散来,一边梳理着我的头发,一边说:“阿涵是我的独子,将他交托给任何人我只怕都不会安心。既你是他选的,我也就不再多说。”她梳着我的头发,面色凝重,并不适合做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尽力,“我的婚姻并不幸福,我知道一对夫妻貌合神离是多么痛苦,我不希望涵儿步我后尘,所以希望你们俩个都思虑清楚——之前,他同我谈过,我忽然想明白自己对你恶语相向的原因,其实,我计较的不是你卑微的出身,而是你不够爱他,我害怕你无法跟上他的脚步,无法与他匹敌。”   “后来才发现,是我执着了,你跟不上他的脚步,他会倾身等待,你觉得无法与他匹敌,也会为之蓄力,所以也就没有是不是相配这一说,而是你们俩是不是会互相妥协。”   我在镜子里侧脸看她,忽然觉得所有的母亲都很美,尤其是她。她素白如玉的手如今纾尊降贵地过来替我绾发,她替楚晏枫苦心孤诣地思虑千遍,不过是盼着我与他能够美满。我们的期望一样,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心结与芥蒂。   “你没有母亲,可以将我当做母亲。如果不嫌弃,你出嫁的时候,我还来替你绾发。”   “好。”我覆上她的手,莞尔点头。   楚阿娘的确眼光独到,将我的整个额头露出,又在耳边留下一束熨帖的碎发,既不失端庄又灵动活泼。发饰简洁,仅别了楚晏枫方才送我的那只,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鸾鸟。我一动不动的盯着铜镜,镜子中的女孩仿若经历了一次涅盘。倒不是说忽然变美,只是眼睛里忽然有了不可逼视的光。   换好衣服,开门出去,发现楚晏枫仍等在外面。可能是见我安然无恙的出来,且换了一身衣裙,他显出少有的、猝不及防的痴傻,只盯着我目不转睛。   我重重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他瞬间解冻,唇角浮上笑意而不自知,转而望向楚阿娘,问:“我的眼光是不是很好?”   “你是说人还是说衣服?”   “两个都是我选的。”   “不错。”楚阿娘淡淡道。   楚晏枫低头轻笑:“那您指的是人还是衣服?”   “我说的是我选媳妇的眼光。”楚阿娘率先踏出院子,倨傲地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瞬间消散,于是我疑心方才只是自己听错。以致于楚晏枫过来挽我的手的时候,我仍觉得如坠云雾。   家宴设在湖心亭上,我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了。说是家宴,阵仗规模却不小,楚晏枫介绍说,城中各司也会携女眷而来,让我随机应变些。   嘉漠早已落座,难得他穿得如此正式,自有一股难掩的风流气度,他正侧着脸同旁边的一个剑客讨论着什么,显然已经完全融入,自得其乐,忘记我这个师妹了。   作为生面孔,且是和楚晏枫一起出现的生面孔,我的出现,被大家以注目礼相视。我打算在嘉漠身边落座,却被楚晏枫纠着手坐到了他旁边。他凑在我耳边:“乖一点,你要告诉嘉漠你算哪家的了。”   即算那天嘉漠只是随口一说,且是同他做戏拆我的台,仍旧被楚公子耿耿于怀了。   “我还没嫁。”我嘴硬。   “迟早的事。”他忽然皱眉,“哦,只会‘早’,没得‘迟’。” 第39章 万方多难   我给了楚晏枫一记眼刀,然后开始环视四周。上位空缺着,城主还没有到。大家大多对我抱有好奇,触到我的视线,或大方地举杯遥遥邀我共饮一杯,或不动声色地与我错开目光,继续屈膝支额、欣赏着歌舞踏漫。   楚晏枫在一边低声与我介绍,每个人的名字、脾性,他都有仔细的点评,也没在乎我到底记住多少。遇到极为重要的,他会将语气放缓,提点我先记住名字,免得错了称呼。   席上有少见的西域美食,楚晏枫娴熟地用刀,将羊肉片成小块,悉数放进了我的盘子。我也就应接不暇地应付着盘中的美味珍馐。   台面上觥筹交错酒令往来,清歌漫舞弦乐雅致,虽然主人不在,倒也无人拘礼,一派平和详乐,其乐融融。   有青年同我敬酒。我原想自告奋勇地一饮而尽却被楚晏枫抢了先机夺了杯子。他说:“她不能喝酒。”   我虽然嘴馋,却也不好当面拆楚晏枫的台。待他走后,楚晏枫才跟我说:“喝酒的事不能起头,一旦端了杯子,就只能醉着回去了。你经验不够,要实打实地喝,只怕占不了什么上风。”我似懂非懂,他说,“不想喝的酒不喝就是,你是站在我身边的,不需要放下身段去迎合任何人。要学会说‘不’,懂吗?”   我明白他的担忧,但仍旧想逗他,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懂。”   楚晏枫无奈摇头:“你不擅长拒绝,是因为不想伤害他人感情。但有的事情,若是不拒绝,多半伤害的会是自己。在你为别人花费过多精力的同时,耗费的将是自己的。难免会有我顾忌不到、考虑不周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坦然些,对于不喜欢的事,勇敢说‘不’。”   “楚少侠,你越来越像我长辈了。”我托腮看他,虽然脸上漫不经心,但似乎能感受到他所说的深意。   他又投喂了我一块糕点,像摸小乖似的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彻底冲淡了这片刻的深沉,变回了玩世不恭的楚晏枫。   上官城主正在这时走了进来,不同于楚阿娘的贵气逼人,他显得分外和蔼。满脸和气地跟在坐宾客一一招呼之后,将目光落到我脸上。   “铜板,对吧?”   我乖巧点头:“伯父。”   他意味深长地撸着胡须微笑着:“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见外。坐我身边来。”   因为是楚晏枫的家人,且他身上有一股儒雅的书卷气,我也就并未推辞,直接坐了过去。刚一坐下,身边的位置也被人占了。楚晏枫也跟了过来。   上官城主只是笑笑,同我闲话家长,问我读了什么书,习了什么武。我一一作答。我心中一直有个难题,想要当面问问城主,却碍于家宴不好煞风景。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烟花的色彩终于隐匿之时。我才得了机会开口:“铜板有一难题,不知伯父能不能帮忙解答。”   “请说。”   “伯父知道沐曦灵岛吗?”   上官城主脸上笑意不减,只将目光滑去楚晏枫脸上,然后缓缓说:“涵儿跟我提及你师父之事,我知道你这个孩子重情重义,你师父情况危急,你时时记挂。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只要你问,我必定毫无保留。”   宾客皆已散尽,只有嘉漠、楚晏枫和我仍在。嘉漠听到我的提问,忽然抬头来看我,欲言又止,我直觉他有事瞒我,又苦于什么原因,不愿说开,故而同我一般坐在席间,仔细从上官城主的话里抽丝剥茧。   “的确有沐曦灵岛这个地方吗?”   “有,不过并非外界传闻那样是一座仙岛,不过因为在海上,又极难寻觅,所以被人们神化。”城主似乎在回忆,“沐曦灵岛和我殷玉城的缘分,可深可浅。江湖之上大多以为灵岛是传闻,但我却对‘仙岛’的存在深信不疑。”   “愿闻其详。”   “沐曦灵岛同殷玉城曾有婚约,你或许知道。”上官城主继续说,我虽然抗拒,但仍旧不得不尊重事实,确没想到城主也说,“你的确和沐曦灵岛的洛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父亲。”楚晏枫出声示意他止住话题。   我却笑笑,示意楚晏枫不必担心,或许是现在我坚信我们之间的情深意笃,所以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于容貌之事,也不再在意去与洛旖比较。   上官城主执着杯盏,开始回忆整件事情:“你们可以当个故事听,毕竟时过境迁,我也认为——沐曦灵岛已经不在了。”   嘉漠的眸光重重垂落,神色算不上好,可能是发觉我在看他,敷衍出一抹笑容。   “大约十几年前,那时我还很年轻,虽然成家有了妻室,但仍然记挂江湖,爱好结交江湖豪侠。所识之人天南海北,各式皆有。其中,就有一位对炼丹术钻研颇深的医者,我和沐曦灵岛的缘分也就埋根于此。他是医界圣手,从来都是药到病除,可是有一天,他却在酒后跟我吐露,他的医术遇到了瓶颈,想去海外仙山寻觅更精妙的炼丹术。”   “他对仙岛的存在深信不疑,我虽然怀疑,却也不好制止。有一种人,天生就活得非常纯粹,炼丹术是他的全部,他沉迷此道,对红尘美酒皆不在意,所以我没有阻止他的离开。时过境迁,我失去与他的联系,却在一天夜里,他忽然重新来访。说请我帮他一个忙。他没有找到仙山,却遇到一个姑娘,那姑娘的医术令他心折,但她遇到了些麻烦。”我凝神听着,等着故事铺垫完全,正式切入沐曦灵岛,“我以为他终于开窍,红鸾星动。一口应承要帮忙,却听他说,是那姑娘的女儿身体虚弱,需要借我殷玉城的镇城至宝紫鸾暗玉一用。”   “我这才恍悟,那位姑娘连女儿都有,我的这位老友说自己为她的医术所折只怕也单单只是为她医术所折了。他们试过许多法子,但女孩依旧哭闹不止,所以想起了紫鸾暗玉。但紫鸾暗玉是我的殷玉城的不传密宝,虽分为阴阳两块,如此草率地拿出来治病救人只怕祖宗不会答应。”   “所以,您就提议订亲,既没有做见死不救的事,又没有辜负先祖。”我笑笑,看向楚晏枫,他可能觉得我这一笑莫名其妙,在我手上狠狠抓了一把。   上官城主撸着胡须:“对,那天晚上,我去到了沐曦灵岛。见到了小女娃,那女娃一戴上玉石,果然就不哭不闹,我不忍瞧见这粉嫩的女孩受病痛之苦,又想起这紫鸾暗玉是要给自家儿媳的。当下心思一动,同沐曦灵岛订下了亲事。”   “那您知道沐曦灵岛的路?”   上官城主摇头:“不知道,起先的海面畅通无阻。船行到一半,忽然浓烟大作,海面上巨浪翻飞,若不是那女子一直沉着冷静,有一只独一无二的罗盘指路,只怕我们到不了灵岛。”   “独一无二的罗盘?”   “那罗盘有四方指针,并不标示南北,花纹繁复,我生平之所未见。所以虽时隔多年,我依旧记忆犹新。”   “岛上如何?”   “沐曦灵岛一直作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存在于江湖人的心中。传说那里是一片乐土,岛上富饶无边,与世无争,人人平等。我之所见,只觉得岛上之人和我们别无二致,不过衣饰古朴,重红、黑二色。另外就是梨花漫漫,十分美丽。”   梨花?我疑心自己错过什么十分重要的细节,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楚晏枫挑眉:“问完了吗,夜好像有些深了。”   “那城主知道‘浮生若梦’吗?”在楚晏枫抓我回去之前,我笃定着问完最后一个。   “传闻之中,‘浮生若梦’足以迷惑人心、撼动天地。但我不这样认为,不可能有这样的武功——不过是因为灵岛远在海上,且常年有浓雾作为屏障,海上船只经常迷失方向,不得其门而入,所以传得神乎其神。至于确切,我知之甚少。”   “我只去过一次,因是夜晚,且仅得了一副画像和一门亲事,又无旁人佐证,经常被人误解说——我是被人骗去了紫鸾暗玉,但苦于害怕失掉面子,所以胡诌出来这么个‘紫鸾姻缘’的故事——两位小友,也就全当故事听听吧。毕竟海上之事缥缈无边。真话假话也不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我向来知道“假亦真来,真亦假”的道理,却不知这禅机究竟该如何参悟。   我听到楚晏枫在我耳边说:“走吧,先回去休息。红苑前辈的事明日再作打算。”我想抬眼去看他,却觉得一阵迷蒙,脑中忽然一片晕眩,层层叠叠,多出好几个楚晏枫。   他发觉我脸色不对,急忙扶住我:“铜板,你不舒服?”   我刚想摇头,一个“没有”的“没”字刚说出口,就晕了过去。   看来人果然不能说谎,是会遭现世报的。   又是一片牵扯不清的怪梦。我站在弦歌坊的莲花池旁,有人过来抢我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石头。我的武功只能勉强应付,却实在反击无力。后来楚晏枫来了,我以为得了救星,向他跑过去,他却仿若不认识我一般,只神情怪异地说:“快把紫鸾暗玉交出来。”   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这块石头,所以开始用轻功遁逃。奇怪,在弦歌坊的我,如何会的轻功?层层叠叠,无休无止的梦境激得我额角大汗磅礴。在我觉得自己体力即将不支之时,我蓦然醒了过来。   隐约间听到嘉漠与楚晏枫在屏风后头讲话,却听不太真切。   “我觉得不应该再瞒她,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这是楚晏枫的声音。   “再缓缓,我不想她背负着仇恨去过完这一生。”这算是嘉漠的声音。   “可是不一定瞒得过,红苑前辈危在旦夕,若是她支撑不住,她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你知道她的脾性,只怕到时以为我们跟她不在同一战线,反而会单枪匹马一意孤行。”   我原想屏息,再多听一些。却被旭泽发现,他咳嗽两声以示提醒,屏风外就再没了声息。   我从床上起来,披衣走了出去,听到楚晏枫没头没尾的一句:“我们明日便出发吧。”   于是我跳出去:“我也要去!”   楚晏枫转眼见到我,眉头一皱,问:“你站到那里多久了?”   我的眼珠儿在眶里转了一圈儿,笑道:“难道你和嘉漠在商量不能让我听到的秘密?”   他黑着脸走过来,将我横抱起来,放回床上,好似是真的生了气,可音调却依旧不变,他说:“谁让你光着脚站到地上的?”   我嘟了嘟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实吧唧地回答:“是铜板那个坏姑娘。”   楚晏枫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拿我这个敢于承认错误的大好青年没有半点办法。因为,我已经承认自己是坏姑娘了,他再要批评我的话就没有风度了。   我问:“你们刚说,我们是要去哪里?”   嘉漠也走了进来,淡淡道:“更正一下,不是我们,是我和他,没你。”   “不行,我也要去!我不会当拖油瓶的,我很能吃苦的。”   楚晏枫淡淡一笑,说:“‘很能吃苦’这四个字,你只做到了前头三个字。”   我想了一想,幽幽地表示抗议:“你才能吃,你全家都能吃。”   他笑了一下,幽幽地说:“我全家不就是你全家吗?”   我默然,如此厚颜无耻,我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嘉漠抱臂,望着我们两个无奈一叹,说:“好吧,小师妹,你把辟水剑法练到第十二路,我们就带你去。”   我打断他:“我抗议,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们理解一下笨鸟后飞的难处嘛。”   楚晏枫幽幽地吐出四个字:“抗议无效。”   还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们俩个分明在这件事情上刀枪不入,不仅不愿意带我去,还派了几个影卫日夜看着我。   我左右打听得来消息,才知道他们此行是要去傲剑门与各个门派商议如何铲除山抹微云。   可惜了,这样的武林盛会,与我无缘。他们瞒着我的事,我也毫无头绪。    第40章 纷至沓来   楚晏枫他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想追上去,偷偷。奈何被那些影卫拦住去路。我觉得自己此番不像个病人,倒像个罪犯。   我无所事事,于是寻了厨房,打算做些饭菜来打发时间。许久没做,手艺虽生,但水准还是在的。不多时,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就上了桌。我招呼那些影卫大哥现身吃饭,却没人理我。   他们揣着差事,说不敢劳烦铜板姑娘。我只将碗筷摆好,可怜兮兮道:“没自由便罢了,连个一起吃饭喝酒的人都没有。”   夕阳西坠,蛋黄般的太阳令人滋生食欲。热腾腾的白烟教人饥肠辘辘。我百无聊赖,只一边试吃,一边介绍自己菜肴的做法。经过我不动声色的倾情推销、软磨硬泡,他们这才慢慢放下戒心,打算过来象征性的吃上一口,表示他们并没有辜负我的好意。   可是,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对他们饥肠辘辘的胃也很有信心。嗯,他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吃过一口,还想吃第二口……如此一来,大家就都围坐在桌边,吃开了。我又纷纷给他们倒了酒,可是他们都推脱着不肯喝,说喝酒会误事。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可误,所以,喝了很多杯。   到了最后,躺在桌上昏迷不醒的人却不是我,而是这群爱岗敬业的好影卫。我是光荣自豪的独醒者,当然,也是卑鄙无耻的下毒者。我将毒下在了菜里,又把解药放到了酒里。我虽下了毒,但是给了解药,他们不肯喝,那便不是我的过错了。   我收起了自己的小内疚,换了身男装,大摇大摆地溜出了殷玉城。   我一直是个路痴,自然不知道傲剑门在哪里。没关系,可以问路啊……可是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哦不,身先晕。我忘记了自己这几日经常无缘无故就晕倒的这件事了。   这次我晕得比较不走寻常路,我依旧做梦,但这次的梦既清晰又冗长。清晰到我目不忍视,冗长到我耳不忍闻。当然,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一段记忆——我九岁之前的记忆——它们纷纷扰扰地重新回来,消失之时如抽丝剥茧,回来的时候却如狂风骤雨,彻底颠覆了我凭空而起的空中阁楼。原来那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那个铜板,彻底被这沙暴驱逐、撕裂,只剩下身负血海深仇、只身趋行在丑陋尘世间的我。   那么,我,又是谁呢?   我是洛旖,本该负重前行,却抛却使命、忍辱偷生的洛旖。我早该想到,这世上不会有平白无故长相相似的两个人——在成为铜板之时,我一时羡慕、一时嫉妒、一时可怜的,都是我自己。   记忆回来,很多事情有了解释,许多东西也有了答案。   我的失忆症结并不是因为少时流离失所受了刺激。而是被母亲用铸梦术封住。她想要我重新开始,不被仇恨蒙蔽心智。可是宿命之不可抗,人心之不可量,以她之纯良,揣度不到——冥冥之中的避无可避。我虽成了铜板,但往前数十余年,仍是洛旖,即算我斩断一切记忆,却还是有旁人提醒。   山抹微云的执着坚持令我叹服,多年之后的故技重施令我恶心。可那又怎样?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即算不打算去报仇雪恨,找他们麻烦,却仍旧有人看不得我安宁。我自忖多年来与人为善,沐曦灵岛也向来与世无争,可是世间偏偏有人愿意去遵循丛林法则,偏偏想要坐高位之上的背信弃义、众叛亲离的小人。   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失去群山环抱花草纷飞的桃源,穿过变幻莫测层层叠叠的迷雾,渡过静谧无边汹涌内藏的诡海,来到这浮云蔽日、柔弱强食的世间,我一定选择作为洛旖体面死去。不会明明有手刃仇人的机会,却心慈手软,反而被命运悬在刀尖之上。   做了许久的铜板,偷来许多平实和乐的日子,已是上天对我恩赐。生活本就困顿万千,我初时没有感受,是因为有人在替我承受。如今,我的保护-伞所剩无几,我也不能再躲在他们身后,成为拖累。   我依稀转醒,发现所处之地是一处农家宅院。家徒四壁,片瓦遮身,大娘脸上的朴实坦诚的笑意却光芒灼灼。于困苦之地,仍不放弃希望,懂的苦中做乐,这便也是活着的要义吧。   我想拥有与大娘一样灿烂的笑容,没想到眼泪却率先出卖了我。大娘只递来一方帕子,安慰我说:“姑娘,张大夫来过,说你的身体无碍。至于其他,只要性命还在,都可以重头来过。”   我没有言语,只依旧静默流泪,大娘看我到底可怜:“姑娘,想哭便哭吧,开怀地哭一场,再想想办法适应变故,人总要往前看。”   “是我一个亲人去世了。”我抿了抿嘴角,“虽然明白总要告别,却忍受不了别人为我而死。”   我的记忆能悉数回来,只说明一件事,师父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这几天,我总晕倒,便是因为师父灵力波动。将我记忆封印的咒术,由阿娘开启,师父守阵——铸梦术与师父性命相系,咒术失效,只能说明,师父已经离开我,去到另一个世界。   我向大娘道谢,重新拿了吹雪如意,打算告辞。我要去救师父,她的遗体只怕还在山抹微云,我必须让她入土为安。   看淡生死,轻易诀别,我还做不到这些,所以流泪。   我忽然想起阿娘帮我铸造的那段温暖但模糊的记忆,她是希望我生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农家吧,阿爸挑水种田,阿妈纺纱织布……可是,我是她的女儿,是沐曦灵岛的小主,有些宿命是逃不过的。好吧,我不能做一个宿命论者,也讨厌自己这样矫情。于是我同那对夫妇道了别,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属于洛旖的征程。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同他们狭路相逢。   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驿站里喝茶,花妙娘打马而来,她的身后跟着白云焱。除了不明就里的第一次,我从未将白云焱当做过白云淼,故而第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来人是白云焱而非白云淼。可是,一模一样的脸,仍旧让我想起自己的耻辱,不想再多看一眼。   我恢复了记忆,自然也想起了我和云淼的过往。我还真是荒唐,无论是作为洛旖还是作为铜板,都被他骗过一次,且付出深重代价:一次是肝胆俱碎,一次是族灭家亡。   我和他的相识,起源于我的一次热心泛滥。族人早提醒我不能收留来历不明的人,我却一意孤行、铸下大错。可恨的是,因为我的大错,我的族人付出了失去生命的惨痛代价,我却仍旧安然无恙的苟且偷生。大概是因为死于我来说,太过容易,活着受煎熬,才是我的理所应当。   记忆跌宕,我不想回想,却偏偏历历在目。他被冲上沐曦灵岛的沙滩,我鬼迷心窍地以灵力稳定他的心神,救回他的性命。彼时年少无知,以为好看的皆是无害的,我的真心相待能够得到他的稍许回应。   他不过大我三两岁,心思却极重无比。即算醒来,也只默然不语,对我这个救命恩人视若无睹。他的身上纵横交错的全是伤口,我不知他是被暗礁所伤,还是被人蓄意虐伤,总之那些触目惊心地伤口,令我心惊。   他心防极重,我傻白无边,他静默地躺着养伤,我便说些沐曦灵岛的琐事。大意是红姨敦促我练功认药我却只想着翻查医术,我却总想着上房揭瓦去山里偷梨去水里摸鱼。有意无意之中,透漏了不少沐曦灵岛的玄妙。   他的沉默寡言我并没有疑心,我自然以为他是一心求死故而投海,所以才阴错阳差的飘上了沐曦灵岛,并不知道他另有目的。阿妈跟我说,灵岛周围有很浓重的雾气,航海的渔船是会迷路的,只有月圆时依着潮汐的变幻,才有可能登上沐曦灵岛。所以,灵岛与世隔绝,千百年来从未受过外界的打扰。   大概过去一月有余,他身上的伤好了。我的父亲也从瀛洲回来,父亲不赞同我收留他,母亲却宅心仁厚,并未如其他族人一般想着要驱走来历不明的云淼。说等他伤好,便亲自送他回陆地。   我自小玩伴不多,既盼着他的伤尽快痊愈,又盼着他的伤永远不好。我替他把脉,可他脉息古怪,我实在琢磨不透。我认为自己学艺不精,于是请红苑师父帮我来看他。   师父说他中的毒极为阴狠,是由七种毒-药配置而成,她兴许能猜出这七种药物的名字,但药物的投递顺序她摸不透,故而配不出解药。只能令他吊着性命,新月时分毒性发作所受得苦楚,她却一分不能缓解。   很快便到新月,我十分担忧。过来照看却被他锁在门外。房间里面并没有什么声息,我在门外坐了一夜,他房间的灯也并没有熄。我零零碎碎说些话,大多是童年趣事、岛上美食,漫无边际的沉默教我害怕,我沉默一阵,他忽然问我:“怎么不说了?那只大鸟后来被你煮了吗?”他的声音虚弱,似乎是攒够了力气,才得此一问。   “没有,我将它放了,不过嘉漠说它认路,明年还会飞来。”我微笑,“我不能因为他误闯了我的领地,偷了我的食物,就放弃跟它做朋友。它虽然可恶,但我毕竟孤独。”   “你救我也是因为孤独?”   “不是,是因为你看起来和我一样孤独。我们俩在一起,孤独自然就消解了。”我继续说,“我听族中的长辈说,灵岛之外更美,有美食、佳酿还有美人。等你毒解,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屋内并没有人说话,我抬头看了看海平线,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我恍神的同时,屋门被打了开来。   “云淼。”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同样盯着海平线,看着太阳慢慢攀爬,微光落入眼底,同时折射进我心底,“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云淼。”   他的额角还浸着汗珠,嘴唇没有任何血色,再次崩裂的伤口提醒我他仍然在强忍剧痛,他淡淡说出的名字,却重重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想,我多了一个朋友。    第41章 迷世浮沉   日子浮光掠影地穿驰而去,对于医书,我比之前更上心。很多时候,都是云淼在练剑,我躲在树下看书。但我到底年岁小、道行浅,并没有找到能克制云淼余毒的法子,但这并不妨碍我,持续去找方法。   他比之前更为开朗,我较之前也更为勤勉。   闲来无事,我便在屋子前开垦了一片荒地。歪七劣八地种了些南瓜花。云淼帮着搭了架子,我懒的时候,一般招呼他帮忙浇水。南瓜花开得很好看,黄灿灿地坠着,我逢人便推销我家的南瓜。说等到花谢南瓜长大,要一人送一只。   我并没有等到那一天,山抹微云攻上沐曦灵岛的那一夜,我正在南瓜藤下喝酒。   我将母亲叮嘱我绝对不能偷喝的酒从院子里挖了出来,递给云淼。他问我:“这是什么酒?”   我答:“我并不知道,母亲说是我生下来的那年埋下去的,要等我长大再挖出来,可能年份不够,但既然我们没钱,就凑合着喝吧,等我攒了零花钱再去买两罐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下去,这样便不会挨阿娘的骂了。”   他的眸光垂到我脖子上挂着的暗红色石头上,一抹阴郁的神色一闪而过,并没有说什么,目光移向杯中之酒,唇边浮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脸色稍霁:“你真荒唐,小孩子不能喝酒。”   “我偏要喝。”   我刚想问他为什么偷笑,眸光一移,就发现重华殿好似走了水。   我担心阿娘,故而飞快地将酒坛子扔给云淼,从凳子上蹦下来,一边跑,一边说:“我去看看我阿娘,你就待在这里,别乱走。”   往重华殿跑的时候,我只以为是哪个做饭不够小心,烧着了屋子。顶多损失些财物罢了,不会有其它事,丝毫不知道,这场我眼中的小火,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   重华殿越来越近,我的步子却迈不开了。即算我再迟钝,也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从小到大,我都被包裹在亲友族人的悉心呵护之下,并不知道危险为何物。彼时彼刻,我第一次感知到深切的危险,却再无回寰之力。   我撞到了师父,她将我拉到一处隐秘之地。我问她:“我娘呢?”   “小主只需答应我呆在此处不再乱跑,我一定将你娘带出来。”   我猛然点头,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红苑师父转身而去,我因为害怕,想抓住她的裙角,但想起阿娘的安危便罢了手。   火光逐渐染红了天空,漫天的箭雨前赴后继地射了过来,我仗着身量尚小,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桥洞之中,偷偷观察。有肆无忌惮的黑衣人,手持剑柄,将看护重华殿的侍卫轻易斩杀,他们手起刀落,杀人如割草一般冷血草率。   我见到有黑衣人抓着一名侍女的发辫将她往大殿外拖,嬷嬷抱着侍女想要阻止,于是两人被拉拽着拖走,地上的血迹猩红刺目,惨烈无比。这时,另一名黑衣人走来,冷笑一声,只干脆利落地拔出刀刃,举起刀猛力砍断嬷嬷的双手,嬷嬷的断手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嬷嬷被吓得昏死。那黑衣人只怕还想给昏死过去的嬷嬷一刀,嬷嬷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举起血淋淋的一双断臂,怒目高声骂恶贼,黑衣人怒目圆瞪,一刀了结她,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无动于衷,只继续砍杀。   昔日繁华的重华殿,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处处都有族人的尸体——整个重华殿变成了炼狱之城,变成了魔鬼肆掳的幽灵之地,太阳再也无法抵达的阴森世界。   我躲在桥洞下,一边担忧害怕一边目眦欲裂。四周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我胃里一阵翻腾,我刚想要哭,就有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听见他说:“洛旖,对不起。”   我回过头去,惊惧地瞪大眼睛,忽然间恍然大悟,他手臂上的纹身与那些放箭的黑衣人一模一样!是我引狼入室,才给沐曦灵岛带来了无尽的杀戮!是我害死了我的族人!   我的掌心被自己抠出了血来,心中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将我整个人灼得口干舌燥。我顾不得许多,只重重将他推开,高声喝问:“是你?”   这一问仿若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想给他,也给自己找一个开脱的理由。可是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冷然一笑,觉得世界突然倾塌不过如此。我抽出随身的短刃,比上他的胸口,目光虽然涣散、身形虽然不稳,心智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全身的力气都凝在了握着的短刃之上,我冷声问:“你怕死吗?”   “不怕,但是害怕被你杀死。”他没有丝毫反抗,对我手中的利刃无动于衷,“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即算你要了结它,我也毫无怨言。只是洛旖,不该是这个时候。”   我的武功到底弱鸡,只片刻功夫,就被他反手扣住——他轻而易举地点了我的昏睡穴。   再醒来时,已经在船上。云淼独自一人坐在船头,神色阴郁地看着漫天大雾。我觉得脑子昏沉,想抬眼却用不上力气:“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阿娘呢?红苑师父呢”   “你被施了铸梦术。”他发觉我醒了,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亮色,却于须臾间隐匿不可察,“你阿娘希望你重新开始。”   我当然知道铸梦术的代价,只哑然吞声,心如刀割,眼泪簌簌而下,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红苑前辈救出你阿娘的时候,她的情况并不太好。你父亲战死,她生念已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所以托付红苑前辈,以她最后的力量,替你施了铸梦术。”   “红苑师父呢?”趁着脑子清晰,我赶紧探寻答案。   “红苑前辈她依着你娘的嘱托,去找嘉漠了。”他沉默片刻,“你大哥在灵霞洞里习武,应该没有被波及,所以,红苑前辈救出他只是时间问题。”   “我要去找阿哥,他在哪里?”   “情势复杂,我们走散了。”云淼眸光阴郁,“只剩下你和我。”   “沐曦灵岛呢?”   “已经是一座空岛了。”他神色寡淡,只淡然陈述。   我心底的最后一点光亮也灭了,以决绝生硬的姿态陈述如此惨烈的事实,要我不去恨他只怕也难。我不明白母亲的苦心,不知道她为何安心将我交托给一个令我族破家亡的罪人。我身无长物,并不能趁着自己清醒,杀他报仇。   云淼显然感受到了我的恨意,他只淡淡陈述:“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上的岛,并不是我。我早已不是山抹微云的人。”   “你以为我会信?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是入戏太深,不能自拔了?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沐曦灵岛只剩下我了,你尽可以将我扔下海,以绝后患。”我对他冷嘲热讽。   他忽然一笑:“如果恨可以维系你的生命,你大可以恨我。我们在这海上漂浮日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陆地。干粮、淡水有限,不知道能够支撑多久。留着你到时候杀了,我还能够吃到新鲜的肉。”   我冷哼一声,彻底看清楚了他的黑心肠:“只怕最后谁都活不了,我们俩都会死在海上。毕竟人在做,天在看。你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你以为上天还会垂怜?”   “那样也好。”他挑了眉,深色的瞳孔如黑夜般宁静神秘,里面透出的光让人捉摸不透。   我到底中了咒术,思绪渐渐剥离开去,我又陷入沉睡。记忆一缕一缕抽剥,我强撑着意识,不愿忘记。父母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但我的脑海里,他们仍然存在。如果铸梦术灵验,只怕我能记起的事情并不会太多。世间再没有人记得他们,那他们就将彻底死去,而我不愿这样。   迷迷糊糊转醒,云淼递给我一些干粮,我别过头,不愿吃。   “你多吃点东西、多喝些水,我的生机自然就更少一些。”他的眼中饱蘸的是深不见底的幽邃,“我知道你想死,却也不希望我活,而你即算得了机会,可以将利刃比上我的胸口,只怕也无法下手。既然这样,你不如换种方式。船上食物有限,你尽量吃喝,如此我才会死在你的前面。”   海上茫茫一片,我们已经穿过了迷雾,不知道漂浮了几天。太阳很烈,在水面反光的双重映照下,云淼的嘴唇有些干裂。他的精神并不太好,只是强撑着,让我觉得自己有杀他的机会,但机会却又不那么大。   听了他的话,我决心吃些东西。之后几天,我醒了睡,睡了醒,脑中一片迷蒙,时常记忆错乱。醒着的时候呢,就看着滔天的水,觉得再看到水我就要吐了,可实际上我却没有。正如我动过无数次念头,要将云淼扔去海里,却不知是出于愚蠢还是体力,始终没有动手。   夜晚,我睡得不太-安稳,却听到云淼在唱歌,他的心虽然黑,但到底声音好听。我虽然想让自己意志坚定些,但身体却每每不如我意,沉沉晕死过去。   不知又过了几天,我强撑着,不愿自己的记忆被剥去。在我失去的记忆抗衡之时,在我们弹尽粮绝打算被大海吞噬之时,我终于见到了灯塔的光。   码头上人来人往,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我,强撑着最后一抹意志,逃遁而去。辗转流离,如此这般,便被卖到了弦歌坊。而那时,我已失去了所有过往,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铜板。   没心没肺的铜板获得了新生,却又因为他的再次出现重蹈覆辙,开始另一个无法躲避的轮回。命中劫数,便是如此。愚蠢至极,便是说我。    第42章 仇缘孽海   旧事已去,我收回思绪,眸光淡淡地扫过花妙娘和云焱。将兜帽压得很低,坐在桌边不动声色的喝茶。我一边百无聊赖地转着茶杯,一边估摸着自己到底要从哪个角度喂招,胜算才会更大。   若他们俩个单独来,我或许还有丁点胜算,两个凑到一起,我这点功夫只怕不能看。我自嘲一笑,都怪自己天赋不够还喜欢偷懒。   我忘记了盲人的听力是极好的,正是这声低笑,暴露了我自己。花妙娘走了过来,她脚边的银铃铛声音清脆,提醒我危险步步逼近:“小姑娘,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正要找你去呢……”   云焱也跟了过来,他勾起嘴角,摇了摇头,冷道:“这明明是个公子,你却偏要说他是姑娘。义父如何会寻了你给我当帮手?”   他的这番话说的委实好笑,可见,有眼睛的不一定看得见,他可能是头黑瞎子。   驿站里喝茶都是很有眼色的人,看着情势不妙,纷纷四散奔逃,茶小乖溜得最快——他在驿站这种仇家相逢、杀人越货的绝佳场所呆了许久,逃命的经验一定无比丰厚。   风沙迷眼,周遭除了风声死寂一片,灰黄的树叶苟延残喘地挂在树上,将落未落,我全身的神经紧绷,注意力便落在了花妙娘那根拐棍之上。   花妙娘对白云焱的态度倒是没有上次的卑躬屈膝,她不卑不亢地抽出拐杖里藏着的剑,一剑闪来挑开了我的兜帽,我旋身急退立于三迟开外。   冷冽如刀的风狠狠地吹在我的脸上,我的头发被拂散,就连身上的衣衫也猎猎生风,瘦削的我,抽出腰间吹雪如意的时候,却忽然变得无比坚定。我微微抬眼,肃杀之气直逼云焱眼底而去。   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展现丝毫惊讶,眸底漆黑一片如诡海翻涌。我不解,为何我在他眼中见到一丝怜悯。是不忍还是不屑?   “公子有心包庇,妙娘却没有这般慈悲。你倒是认清楚,这是不是宗主要我们找的人?”   我淡淡抬眸:“真是巧了,二位也是我极想找的人。”   唇边笑意仍在,杀机却也此刻显现。树上的枯叶忍受不了风沙的肆虐,选择掉落,与此同时,我的吹雪如意迎接到一位与之相匹的敌人。花妙娘好像无意取我性命,用的皆是限制我行动的招术。我并没有杀过人,也不知道杀招如何用出去,但尽量在学。   一个在尽量牵制,一个在慢慢摸索,打斗场面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破绽百出。   以致于云焱竟径自叠抱了双臂,冷冷地站在一旁,不屑地说:“这么一个小女子,如果我们两个出手,倒会让江湖人看了笑话去了。你自己解决吧。”他此刻的语气和神态,偏偏很像那个人,越发坚定了我的杀心。   花妙娘的剑招绵密紧致,她斜飞侧移、姿态飘逸,神情自若,宛若庭前闲步,衣袂不动,轻轻松松便避过我十几招连环追击。她的武艺越发精进,我却有些无以为继。她的软剑之中倏然发出一些银丝,那些丝线仿若有神识一般,朝我而来。我侧身闪避,却发现那些银丝交错有致,正变线为网,我有些避无可避。   眼见着我的左手就要被束,那铺天而来的密网却于须臾间碎成齑粉。我惊讶于眼前的变故,因为出手帮我的不是别人,而是原本袖手不管的云焱。   花妙娘忽然恍悟过来,眼神既悲烈又痛恨。我却不知她为何恍悟。趁她愣神的间隙,使出杀招,直击花妙娘而去。右臂一辣,我受了云焱一记掌风,吹雪如意使偏,原本的杀招威力锐减,只是伤了花妙娘的左腿,令她跌跪在地,我轻而易举勾回花妙娘的软剑,握在手上。   剑尖直直指向这位“云焱”,我虽不够花妙娘敏锐,但那记掌风,我却熟悉,只怕是我沐曦灵岛的入门功夫,招式看上去狠辣,却徒有其表,这世上愿意花力气学此般无用武功的只怕不多,我轻轻一哂:“原来是你?”   他眼角含笑,仍如在桥上初遇一般,试图以寥寥一笔的风流写意再次蛊惑我的心智,可惜我得了免疫,不再受用。他的眸光淡淡一笼,已是换回了云淼的腔调:“是我,铜板。”   “你错了,我是洛旖。”我唇角微勾,将剑尖移至他的心口。时隔多年,我再次寻了机会,将剑尖比上他的心口,这次我不会再心慈手软,“因你族灭家亡的洛旖。”   当时的我,并未深想,以我这般弱鸡的武功,可以轻易挟制他两次,不过因为,他在让我。而我得寸进尺——打算以此回报他肆意践踏我族人生命的礼赠。   “你曾说,你的命是我救的。那你愿意把他给我吗?”我着力隐藏眼底的恨意,试图将一切汹涌蓄意的仇恨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表露出来,当真当个货真价实的魔头。我想尽快结束一切,因为我受不了他看我的眼神。   他的眼底分明无恨,死水无澜,平静一片。   这样的眼神,倒竟像是我错了。可我,毁灭一个杀我族人的恶魔又有什么错?我不想再见到他的眼睛!我不想再受他蛊惑动摇!不想再忍受仇缘孽海的苦苦煎熬!我要下定决心,杀了他!   剑随心动,我甚至能够感知剑尖刺入他皮肉的生硬,我到底手生。没想到的是,我动手的同时,花妙娘的袖中的暗镖也抛了出来,目标正是我。她或许只是为了保护云淼,因为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打算对我下杀招。我知道躲闪不及,所幸不去费力,云淼却忽然出掌,将我拍飞,我除了摔得狼狈些外其它都好,他的情况却不那么好。刺中他的剑因为他这一掌更深,而那只暗镖更是射中了他的前胸,两处伤口,都在流血。   时间的流逝变得微弱可察,天空竟然飘起了雪。刺目的白和鲜红的血相融,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花妙娘声嘶力竭,我却呆愣无语,他刚才推出一掌,是为了救我?   他跌跪在地,身体如山一般倾倒,淡淡的眸光却落到我身上,他费力地朝我抬手,我却无动于衷,只是皱着眉头:“你救我作甚?”我并没有察觉自己已有眼泪夺眶而出,“我们是仇人啊,血海深仇啊。”   “因为我喝了你的酒。”他费力地笑,目光不再冷冽,而是十分温柔,“喝了你的酒,便要保护你。”   我没有说话,眼里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说的是哪一次?”   “沐曦灵岛覆灭的那天,你说想尝尝酒的滋味,我们没钱买,就把你家后院榕树下那坛挖出来了。”他见我并不过去,也不答话,便又道,“你当时不知道那坛酒的用处是什么,现在长大一些,知道了吗?”   我也是后来知道,逢到人家有女孩出生,父母便酿上一坛酒,深埋于地下,直到出嫁那天方才取出,供宾客痛饮,新人交杯。因是女儿落红之夜才会饮的酒,所以取名女儿红。若是女儿未嫁早夭,便只能叫花雕。绮丽名字的酒,原不该与他共享,我早就不记得,他却当了真?   我的声音薄凉无比:“原本是该叫女儿红,不过那夜只怕只能叫花雕。因为洛旖,死在了那一夜。”   “曾经洛旖死去,现在的洛旖却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他的眸光因为失血开始涣散,呼吸逐渐衰弱,身体正在慢慢变凉,“你信我,濒死之人不会说谎,我看得见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微笑开始渐渐消失,雪花覆在了他的眼角、唇边,被他胸口鲜红的血所染红逐渐变暗,他长长的睫羽如昆虫轻颤的翅膀,可惜气力微弱,敌不过雪花的冷寂,也无法与严冬的冷漠相抗衡——此刻闭上眼睛的他,或许是真的累了。他俊美如玉的脸此刻越发森冷,整个人仿若即将和大地融为一体,死亡会是什么感觉呢,是抽离一切,得到新生吗?   此时此刻,我却体味不到大仇得报的轻松欣慰。是我做错了吗?我们本就不相同,他背负着仇缘,游走于刀尖,不被正道所容。因为山抹微云的收留,他踏上腥风血雨之路,成为一只被毒-药控制的傀儡。   我曾羡慕他的豁达洒脱、孑然独立,却不知道这份洒脱始于无奈,源自孤独。得以供他选择的选项并不多,不过是难受些和更难受些的区别。如果我们易地而处,我不一定比他高尚,只怕比他更邪恶,更不堪。   大仇得报——我应该大快朵颐地喝上三天三夜,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甚至觉得怅然若失呢?   我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花妙娘虽然一脚受伤,却不顾艰难地爬到云淼身边,呆愣无神的双眼配上她被眼泪濡湿的残败妆容,倒像个彻头彻尾的女鬼。她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竟像个失了智的小孩一般呆愣无语。她不愿意相信云淼断了生机,只封住他的大穴,打算以此止血。我不愿去置喙她的白费心机,只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我并不怀疑花妙娘对云淼的真心。如她这般刚强的女子,若是喜欢上一个人,一定会义无返顾。她大胆而热烈,若我们不是敌人,我一定会对她的勇敢热烈生出一些磊落坦荡的羡慕。可惜我们是敌人,所以我吝啬给她肯定,甚至想将她踩到泥里。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花妙娘忽然将落在云淼身上的视线转到我脸上:“洛旖对吧,你记起来一切了?”她看向我,眼光倏然森冷,“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要叫你后悔,教你生不如死。 ”   “你可能愿意听一下关于他的故事。”   或许是好奇心趋使,或许是鬼迷心窍,我并没有拒绝她的提议。但有些事,不知道时期期艾艾希望知道。知道后,又心心念念期望放下。   而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忘忧泉。   听了花妙娘所述,我才知道其实我并不了解云淼。我曾经喜欢过他,因为他的一个小动作心情可以一下飞到天上,一下跌落泥里。后来的我,恨他,盼他只苦无乐、半死半生。可是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去喜欢他,或者去恨他。   我只看到了表面,并不了解内里,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该被埋进土里的那个是我。我手覆献血,并不比山抹微云的人高尚。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感冒血槽已空,鼻涕流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要死了。 但是半夜好饿啊~ 第43章 扭曲世界   很多时候的细枝末节可以拼凑出冥冥之中预示着的真相,只是人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见到的。花妙娘说,她虽然是个瞎子,却看得见。我虽然看得见,却是个瞎子。云淼从来没有欠过我,只有,我欠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怜悯地看着我,我已经有些后悔打算要听这个故事了。   她的故事轴,从云淼飘上沐曦灵岛之前开始启封。在云淼口中轻描淡写的曾经,却在花妙娘这里却变成了腥风血雨、钻心剜骨的过往。   “也许是天生就没有家人,也许是出身便被父母遗弃,云淼、云焱和我自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山抹微云,我们是最为普通、最为卑微傀儡,渺小脆弱,并不知道为何存在。自小被喂食毒-药,教习武功,活在扭曲阴森的地下,没见过阳光,也不懂得自由为何物。阴湿潮冷的地底,消解的是孩童本应有的单纯快乐,我们的世界里,只有习武、练功或是格斗。若是格斗失势,又缝宗主心情糟糕,便会被扔去试药,被药力折磨得不成人形之后,再被剥腹剖肝,连坟墓都不会有。”我听得触目惊心,她却不动声色,似乎这些都习以为常。   “我们除了忍受身体极限程度以外的训练之外,还要忍受超过精神承受极限的高压,扭曲不过是常态,死亡于我们来说是解脱。”花妙娘双目无神,她的语调忽然一转,“云淼、云焱天资聪颖又勤奋用功,很快就被山抹微云的宗主看中,认作了义子,位份高些,厮杀少些,日子才稍稍过得好一些。”   “虽是义子,不过是分位高一些的棋子罢了。宗主有个怪癖,他噬武成痴、夙夜不寐地醉心武学,尤爱在夜里邀人共同探讨。兴许是看不敢云淼云焱兄友弟恭,而他孑然一身众叛亲离——他让云淼和云焱两人决斗,想要分出高下,赢了的捧去天上,输了的埋进土里。”   “俩兄弟别无他法,只有接受这个挑战,至少还能活一个。云淼心疼弟弟,在打斗之时故意输给他,打算就此解脱。他到底道行太浅,轻易被宗主看出了端倪。他的行为令宗主失望,宗主以为,在黑暗之中培养的傀儡,不会有感情,即算是血亲兄弟,如果为了生存,杀掉对方保全自己才是最为真实的人性——他想看到兄弟相残的血腥场面,可云淼的退让偏偏让他看到了他认为不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虚情假意’。他失望、恐惧,盛怒之下,打算将云淼、云焱一同处死。”   “我替他们求了情。”花妙娘闭了闭眼睛,“就是因为这个,宗主怀疑我和云淼有私情——他打算替他们换一个死法。他将我们三人带到海边的悬崖,他问云淼,如果在云焱和我之间选一个可以活,他选谁?”   “当时的我以为,他一定选他弟弟,毕竟我和他的交集并不多,不过因为他曾在我饥饿之时分我馒头,在我练功处于瓶颈焦躁万分之时悉心开解。我怕他为难,打算自己跳下去。却听到他说,他们俩个我都选,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跳下了悬崖。一切只在分秒之间,我却觉得这个分秒抵过我曾经虚度的好几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若也见到了浪花滔天的汹涌海水和陡峭冷硬碎石屑屑的陡壁悬崖。在黑暗之中孤绝而生的云淼,本应心如利刃、手握尖冰,长成比云焱更为绝顶的杀手,脚下踏着千万无辜尸体却仍旧无动于衷,刀尖喋血万箭穿心犹然不惧。可是,他虽然长在暗黑之地,却心向阳光,居然成为了愿意为他人牺牲自己、独自燃烧照亮黑暗的蜡烛。这样的他,会对沐曦灵岛施加毒手?   “或许是云淼的答案出乎意外,或许是一次次的证明颠覆了宗主对于人性的想象。他放过了我和云焱,绝口不提云淼之事,放我们继续当一个合格的傀儡。我也是之后,将事情拼凑,才知道云淼没死,而是阴差阳错地飘上沐曦灵岛被你所救。”   “我不明白你对他的恨意从何而来,他不过是个想要脱离仇怨孽海,过普通生活的平凡人。即算后来骗你,也是在为你筹谋。因为他身份暴露,不想山抹微云通过他的踪迹找到你。你究竟为何很他,难道你以为是他引得宗主他们登上灵岛,害你族人?”   我没有说话,不过花妙娘倒是从我的沉默中解读到了,她的确没有猜错。她忽然笑了,张扬而放肆:“山抹微云虽然觊觎着浮生若梦,却从未指望着一个少年可以轻而易举地登上灵岛。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真正将你的族人置于危险之地的人不是别人,其实正正是你!洛旖!”   她精确地将脸转到我的方向,而我已经隐约猜出一些端倪,自责、负疚、后悔,纷涌而来,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如果说花妙娘的目的是教我生不如死,那么,她的目的好像达到了。我不想再听,害怕她所说的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可她的声音却声声入耳。   “紫鸾暗玉本是一对,一只凤、一只凰。凤石在沐曦灵岛,而凰石在殷玉城。人在沐曦灵岛周围的迷雾之中兴许会迷路,但石头不会,两石相吸,终会相聚。我们在殷玉城里安插了眼线,夺来了这块石头,所以才破除了迷障。”花妙娘低声轻笑,“说起来,那位眼线你或许也认识,正是前些年在寿阳城暴毙而亡的那位上官城主的小妾。”   花妙娘掰开云淼的手掌,两块石头赫然握在他的手心,正是暌违已久紫鸾暗玉:“几年前,我们凭着手中的玉石,在于潜城的土里挖出了另一块。”   她说到这里,我已经全然明白,甚至可以将事情东拼西凑琢磨出个大概轮廓。那块父母为我而求的紫鸾暗玉一直挂在我的脖颈之上,随我飘荡去到弦歌坊,烟花之地的污浊之气将凤石的光芒掩盖,故而保了我五年之安。   楚晏枫将我从弦歌坊掳了出来的时候,就认出了我脖子上戴着的凤石。他当然知道这块石头会招来杀身之祸,便将它取了下来,不知扔去了哪里。呵,难怪我三番五次地在他房间翻箱倒柜,却依旧找不到石头。   花妙娘凝视着静默不动的云淼,忽然说:“宗主吩咐我和云焱一起来找你,虽然他穿的是云焱的衣服,形态语气也学得无懈可击,但我从一出门就知道,他是云淼。因为云焱不会费尽心力地从宗主的眼皮子底下偷出这两块没用的破石头。”她将头偏向我,虽然目光空洞却仿若撅住了我的灵魂,她说,“那日,你同楚晏枫一起回殷玉城,我和他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我猜,他便是那日下了决心,要将这两块石头还给你。”   花妙娘平静如水:“洛旖,你别这么早就掉眼泪,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入了山抹微云的人都被种下了天煞。我们或许并不是真心要为山抹微云效力,却不得不。因为,若是没有定期的解药,只能落个半生半死的结局。你沐曦灵岛的丸药虽可以为云淼抑制毒性,可每逢朔月,毒性还是会定期发作,疼痛难当,如百蚁噬心。”   “在你流落弦歌坊的时候,云淼宁愿每月忍受剧痛侵袭,却没有半分回山抹微云的打算,一直在暗处寻找你的下落。就这样,他找了你五年,你无法想象他到底走过多少个地方,访过多少位江湖侠士。每一次心心念念地升起希望,却又一次次忍受无疾而终的失落。可他始终没有放弃,他终于找到了你,却又不敢接近、更不敢表露身份。只能默默地跟在你的身后,看着你和楚晏枫并肩而行。”   “之后,你羊入虎口,被我困在了玉溪坛,他实在是急昏了头,这才现身赶来救你。一夕之间,他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苦心经营、所有的忍辱偷生都付诸了东流。山抹微云自然洞察了他的尚在人世。他越发害怕同你呆在一起,生怕宗主会因为他,察觉到你的存在。故而编出那些谎话,说他一直在算计你,一直在为山抹微云办事。为了你的安全,他宁愿让你恨他,宁愿一个人背负莫须有的罪名继续游荡世间。”   她跪在云淼身旁,将他眉间的落雪拂去,忽然问我:“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在大漠找到他,他的脸色就是这般苍白。他的毒发了作,一个人躺在黄沙上。我劝他回山抹微云,他一口就回绝了我。你知道我是怎么劝服他的吗?”   我脑中空白一片,只觉得心中剧痛,犹如心神撕裂。   “我说,‘若是你回山抹微云,自然可以知道宗主的下一步动作。这样,洛旖也许会更安全一些。’”她自嘲一笑,说,“其实,我让他回山抹微云是有私心的,我想看着他、守着他。可是,却不得不将你当做让他回来的借口。”   花妙娘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只瞧着云淼心上那把还未拔-出来的剑,神思恍惚。那是我刺下去的,一剑毙命。   原来以为,这世上只有他最对不起我。却恍然发现,只有我,对不起他。他一直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替我遮风挡雨。我看着他站在风雨所来的方向,故而以为所有的风雨都因他而来,却不知,他一直以微弱光芒与整个背离我的世界相抗衡——我以为,杀掉他,我便会宁静,风雪再不会来。而他腹背受敌,可依旧孤寂地站成保护的姿势,不曾责怪我半分,如今,终于颓然地倒了下去。   花妙娘要带走他尸体的时候,我固执地抽出了吹雪如意。可是,她并没有同我动手的意思,只是说:“你有什么资格?他兴许爱你,可是,你爱过他吗?哪怕一分一秒。”   我握吹雪如意的手忽然就没有了气力。花妙娘从云淼的袖中抽出一封信,居高临下地扔给我:“他倒下的时候,一直捂着他的左袖,我知道他是有东西,想要交给你。你最好看完,最好不要去死,因为死,不能赎罪,活着才可以。”   我紧紧地抿着嘴唇,看着她抱着云淼一步步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连楚晏枫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也没有丝毫察觉。   我陷入了一个迷沼,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漫无目的地走着。楚晏枫一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跟在了我的身后,我手上握着云淼给我的信,却又不敢打开。似乎看过之后,他存在过在世上的最后一抹痕迹也会因为我的不珍惜而消散。   楚晏枫后来跟我说,那一天,他是真的害怕了:他害怕自己说话就会将我吓跑,故而不敢说话;又害怕我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故而不敢不跟着。   我终于没了气力,只靠着一棵大树,颓然地蹲下身来。我的手里,握着那枚我曾经送给他的耳钉。他恍若还站在我的面前,眉头一挑,淡然一笑,说:“怎么会不喜欢呢?”   可是我,似乎并不能承受起这份喜欢。   对不起,云淼。害你蹉跎一生,害你永堕黑暗,害你失去生命。 第44章 山抹微云   我伸出手,轻轻把门欠开一条缝。   温熙的阳光直直地钻了进来,跳过我的指尖,洒在我的眼角,阳光很好,让人错觉前几天的风雪如暮全是幻觉。   楚晏枫与嘉漠兴许是听到响动,倏然回头。我略略一笑,装成浑若无事的样子,问:“我们在青鸾峰了?”   楚晏枫点头。看着周围熟悉的草木,被雪覆了树尖,滤过的阳光形成光影,坠在他的眉间,无端地教人心安。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嘉漠神情不怎么自然,只忽然问我。   “很饿,想吃冷面,小时候你做的那种。”   嘉漠忽而一笑:“我去做,你们聊。”   我凑过去,坐在楚晏枫身边。他沉默得有些不太自然,我忽而说:“我并不怪你们瞒我,你不必愁云不展。”   楚晏枫听到我这么说,倒也没意外,只是笑容仍旧隔山似雾,似乎并未得到开解。   “你在生气,因为我私自溜走?”   他倏然看我,只是摇头,“不是,铜板,你太过平静,而我一直在等你醒来、等你质问、等你审判……”他转过头来,恰巧看着我,目光厚重、语声缓缓,“你是不是还会留在我身边?”   “你后悔了,打算悔婚吗?”我倏然一笑,却见他愕然,我笑,“现在洛旖回来,很有可能向你逼婚,你这么秀色可餐,我只怕你承受不住她的如狼似虎。”我调戏似的挑起了他的下巴,笑得鸡贼。   “欢迎你的如狼似虎。”楚晏枫配合我抬高下巴,并不做反抗,只是神色仍旧凝重,“我会害怕,你记忆回来,我害怕在你心里,我的位置没有他重要。”   我自然知道“他”是在指谁,我收起戏谑的神色,郑重其事道:“楚晏枫,我答应和你一起,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兴起,你和他在我心里没有比较,所以也不会有重要次要之分。”因为我已经认定你是独一无二,所以无论是谁,好像都不能与你匹敌。   “我之前,的确喜欢过云淼,或许是因为年少记忆,他对我有吸引。如今这份喜欢变成遗憾,成为煎熬我的内疚,我对他做了错事,辜负了他的好意,甚至伤害了他的性命。只怕这份内疚此生都不能消解。我也有担心,担心你是不是会接受一个始终无法忘记他的我——所以是我,在等你审判。”   他凑了过来,吻了吻我的额头:“傻姑娘,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至于审判……”他低低轻笑,“你必须记得今天的话,让我陪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   “好,那你不要愁眉不展。如果我惹你生气,要马上原谅我。”我回抱住他,低声说,“还好你在我身边。”   “恢复记忆的感觉怎么样?”他抵着我的额头,将我的指头一根根分开,纳入他的。   “之前一直在排斥抵触,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人生。只是该面对的逃不过,既然山抹微云如此执着,那我必须与他们做个了结。”   “我陪着你。”他的眼眸如棋子般分明,目光中的英气令人信服、教人沉溺。   听到楚晏枫这么说,我倒是忽然想起那时我们闯青鸾峰的情境,那时的他也是此般义无反顾。只是此次前路凶险、仇敌强大,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   而现在,我在他身边、被他庇佑,似乎被娇惯出了惰性,这样的苗头十分不好,但我偏生又贪恋,总觉得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因而虽然还拥有着,却又生出一丝惋惜,而这份莫名的惋惜令我心不得安,如一方小石膈在我的心上。前路凶险,我怀着他的祝福只身前行便好,如果要堕入地狱,我一人足矣。   楚晏枫将我的手握紧,丝毫不容我躲避。我只恍然一笑:“我问你,你在弦歌坊中选定我,是因为洛旖?”   “初初接近你的确是因为知道你是洛旖,后来存的是什么心思,想来你也知道。”他轻扬嘴角,“当时你不肯乖乖听话,我想用婚约来胁迫你,却觉得这样对一无所知的你很不公平。好在你迷途知返,免去我心神衰弱。傻丫头,我们的缘分起于紫鸾暗玉,但真正将你我维系在一起的,却不是那块石头,而是真心。你是洛旖,也是铜板,我钟情的是你,至于到底用哪个名字,有什么过去,并不重要。你的现在、未来都由我接管,我会令你安康,免你忧虑。”   我被他说得脸红,只得将头埋到他的怀里,不肯再被挖出来。我知道自己正在苦海之中挣扎翻腾,楚晏枫是我的浮木,我像溺水的人揪住浮木一般抱住了他。但我明白,如果扯住我脚的恶龙不松手的话,我只怕会和他一起永坠海底,所以,在恶龙收紧爪牙之前,我要偷偷放手,不让他察觉。   云淼的信我已经看过,那封信并不是他写的,而是师父写的。云淼耗费心神,只不过想让我免去误会,师父是自己求死。她说她命数已尽,苟且偷安了些许年,已是老天打盹。至于山抹微云,她多年之前以为那些亡命之徒不过是觊觎沐曦灵岛的秘宝,现在看来,却绝非那么简单。   浮生若梦是沐曦灵岛的不传之秘,传说之中,沐曦灵岛族人得天神庇佑,能够以画卷施咒,这种咒术一生只能用一次,以血为盟,向天神献祭,既能锁人灵魂,也能挽救生命。因为咒术怨毒,必须以命换命,且施咒成功率极低,故而少有人使用。   倒是不知道为何白山如此执着于此事。   我很快就从怪老头那里得到答案。他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基于楚晏枫请他出面,倒是忽然回来。   彼时,我正做好饭菜,招呼楚晏枫和嘉漠来吃。   怪老头忽然出现,从树上溜了下来,抢了楚晏枫的碗碟,红鼻子瞪眼的跟我说:“好你个双丫头,自己师父家的房子烧了,就打起了老头子我的主意儿。占了我的屋子不算,有坏人可以对付居然不算上我一份。”   我坦然一笑,将自己的碗碟送到楚晏枫手上:“反正你这里也没有人住,我过来帮您打扫一下,也是好的吧。况且那时,我昏迷不醒,你就快意江湖去了。论心神不定,我比不过您。”   “瞧瞧瞧瞧,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怪老头并未动怒,只是摆起了谱,说话间,夹了块排骨,瞬间眯起眼睛来,啧啧点头,“徒弟媳妇,你这手艺真不错,这房子送你住都可以,只要你给我做菜。”   楚晏枫鄙夷地望他一眼:“我的媳妇,只怕不是专门挑拣出来给您作厨娘的。您要吃什么,我来做就是。”   “你想谋害亲师。”怪老头下了论断,然后两人同时看上了碟里的一块鸡,开始用筷子较量起来。   我笑笑,觉得此般剑拨弩张之下的温馨和美于我有些奢侈。顾念旧事,我便跳转话题,说了正事:“师父给我的信上说,浮生若梦埋在了青鸾峰下的这个桃花林里,所以我才在这暂住,桃林这么大,我们也只得慢慢找了。”   “你师父……”怪老头瞬间像个瘪了气球一样叹了一口气,“原以为那个老姑婆脾性古怪、小气霸道,定可以长命百岁,没想到……”   我知道他是伤心,他们是故友也是对手,鲜少见面,却彼此欣赏、惺惺相惜却又生硬否定。如此矛盾的关系,这份情谊才是真的至纯至性。   “铜板丫头,你别急,我们慢慢找,我猜到一个藏宝贝的绝佳地方。”   嘉漠也计上心来:“我也想到一个。”   怪老头和嘉漠所想的地方倒是不谋而合,是曾经的桃花林中雾气最为浓密的一处。大火之后,这里满目苍夷,光秃秃一片,一目了然,再难得令人迷失方向。   我没有想到“浮生若梦”如此易得,我们一行人并没有找多久,就在一株大桃树下,挖到一只盒子。   我一直好奇,浮生若梦究竟是件什么样的物什。现在有了机会揭开这个谜底,自然不会错过,我将盒子打开来。入眼的却是一副深青色为底的画卷,画上什么也没有。我只觉得上天跟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无笔无墨、无迹无痕的一张废纸,居然就是山抹微云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   怪老头儿接过画卷,他的神色变得分外凝重,他说:“原来传说是真的。我约摸知道山抹微云的宗主是谁了。”   怪老头所说的江湖传闻,要牵扯到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候,殷云城和傲剑门还不是江湖中的名门望派,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武林门派要数唐家堡。   唐家堡的小姐唐思是家中独女,一次下山游历,阴差阳错地喜欢上一个旷古绝今的英雄人物,那人是个独侠,名叫白山。   唐家有意拉拢白山,故而想将女儿嫁给他。白山抵制不住锦绣前程的诱惑,虽已有了一位名叫抹微的发妻,仍旧将唐小姐娶进了门。   听到这里,我有些愤愤不平了,说:“依我看,那白山就是朝秦暮楚,朝秦暮楚完还要拿前程当借口。”   嘉漠摇了摇头,他说:“男人想要前程,想要江山,无非是为了护住心爱的女子。若我猜得没错,他心中所系依旧是抹微。不然不会成立一个叫做‘山抹微云’的门派。”他顿了顿,怜悯一笑,道,“可是白山,选错了夺得江山的方式。”   怪老头点了点头,又将思绪放回了二十年前。   白山的心中所爱依旧是抹微,所以,他仅仅将唐家大小姐视作了摆设。娇生惯养的唐小姐几时受过这等眼色,自然是要反击的。那日,她和抹微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正瞥见白山朝亭子这边走来,她故意失足从阶梯上摔了下去,串通着大夫、侍女一起将罪责推给抹微,说抹微害得她没了孩子。   而抹微的确来历奇怪,在嫁给白山之前,她说自己是一介孤女,但身上饰物无一不精,武功招式也与中原大统相差甚远。除了生性善良、容貌殊绝,她有太多太多的秘密。有人说她是另一个世界的鬼魅,有人说她是巫女,这么多诋毁的传言,因白山风头日盛而日益激烈,因唐思的不受宠而众口铄金。   抹微百口莫辩。但她生性骄傲,自然不会低头。白山盛怒之下,错手将她推倒,却不想,当即血流成河。唐小姐掉的孩子是假,抹微却掉孩子是真。   或许是抹微不愿忍受这样的生活,她彻底对白山死心。留书一封,一切也就有了解答。她来自海上,是沐曦灵岛族长之女,因贪慕中原繁华,私自出海,原想为白山留在尘世,却无法再因为单薄的爱慕,承受诋毁。所以,她选择死亡。   抹微失踪了,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故事本该在这里就划下句号。但江湖之中又显现了关于浮生若梦的传闻。因为白山中了咒。   怪老头说到这里,忽然转向我:“铜板小子,那抹微只怕就是你的姑姑。”   经怪老头一提醒,我才觉得这个名字果然很是熟悉。我的确有个姑姑叫抹微,她的墓碑还在沐曦灵岛上。阿娘说,她很多年前便病死了,怎么一转眼,又成了白山的妻子了?   怪老头继续说:“既然沐曦灵岛不是传说,这件事情兴许也不是空穴来风。你的姑姑因爱生恨,她用血祭奠了这幅从天神那求来的画,在白山的身上施了个阴毒的诅咒。铜板丫头,你可不要学你姑姑啊……”   我呼了口气,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前一刻还挺正经的,后一刻又马上现出了原形。我问:“那是什么诅咒呢?”   “永远不得安睡。”   很简单的五个字,却是世上最难过的惩罚。怪老头说,从那以后,白山便消踪匿迹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二年的同一日,唐家堡遭受了灭顶之灾,那人用的是雷霆手段,唐家一百三十口人无一幸免。   我忽然有些害怕,若是怪老头说的是真的,那么,山抹微云的目的就不仅仅是这幅画了,他们想要的,应该还有我的性命。鲜血之契要用鲜血来解,我是沐曦灵岛的小主,能开启封印的只有我。 第45章 折损人心   山抹微云的人果然来得很快。云焱登门拜访的时候,我的确惊了一惊。他选定的拜访时间、方式和地点都不太恰当:时间是深夜,方式是破窗而入,地点是我暂睡的卧房。   醒时床头迷迷糊糊坐了一个人,且是已死之人,体验并不算太好。我眸光微抬,隐隐绰绰,光线昏暗的时候,他们俩兄弟的相貌如出一辙。   “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的确对云淼有愧。”   我将头侧过一边:“不知你星夜拜访,有何指教。”   他言简意赅:“你不必害怕,你活着的日子只怕不太长了。我此番过来,不过是替宗主传话。”   “请说。”   他递给我一本图册:“此为山抹微云的所在,义父约你三日之后见面。希望你能准时。”   “如果不呢?”   “违逆山抹微云没有好下场,你周遭之人,只怕都会遭殃。”   我表示知会:“星夜不宜留客,你请回吧。”   云焱难得赞同,他点头,走到门前,居然顿住:“其实有关云淼的事,你不必自责,这是他的选择,他不怪你,我更加不会怪你。其实,你不如多替自己担心下。毕竟,他此生愿望就是想要保全你,我希望你可以令他心愿圆满。”   他走了,留下空荡的摇摆不定的窗户,我这才觉得其实云焱也不是坏人。只是所处位置不同,选择不同罢了。他也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我起身点灯,坐在灯下,打开卷轴,细细察看云焱给我的地图。正看得入神,一只手却轻易地将图册抽走。   抬眼,见到楚晏枫。他发丝未束,只披着一件罩衣。他平静如水,只将卷轴慢慢拢在袖中,暗自收好,并没有打算还我的意思。   “你不必动赴死的心思,我不许。”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过去,冷静下来:“我的选择并不多。要不被白山杀,要不杀了白山。当我觉得第二种有风险的时候,只能束手就擒地选择第一种。不是我愿意去死,而是没得选。”   “你做第二种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他将目光垂落在我眼角,“还是红苑前辈、云淼死后,你在这尘世之中没有牵念,所以赴死的决定就做出得如此轻易?”   “楚晏枫。”我的眼底有泪,“如果你想得到肯定的回答,那我就给你肯定。是啊,你不足以牵绊我。我的生死,我自己掌控,将图册交还给我。”   他摔门而去,我跌坐在椅子中。背负仇缘孽海的我,不配沾染他的万端温柔,好希望自己是铜板,只是铜板。我盯着跳脱的灯火,恍然无语。自己时日无多,心意烦乱,可偏又不会说好听的话,只懂得折损人心。我不愿他伤心,可是就是喜欢不由自主言不由衷。   我的自我检讨戛然而止,烛火被身影挡住,摇曳的灯火里,他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之下半明半暗。走了又回,是为何意?   我只在他看不到地方检讨,此时,我继续戴上孤傲的面具,神色冷绝:“是来还我图册的?”   楚晏枫凝视着我,打算以温柔化解我虚张声势的怨气:“铜板,我们只能选择杀掉白山,只要你不打算孤军奋战,我们就赢了一半。”   我打算继续一意孤行,处心积虑说些难听的话来伤他。却被他忽然按住肩膀。他敛着眉,压抑着呼吸,轻轻唤我一声:“铜板。”   他滚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声音很低:“抱歉。”   抱歉,我愣住,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道歉。   “我已经道过歉了,所以之后……不要怪我。”   什么?我呆住,却发现他扣住我的肩,将我纳入怀中,拧着我的下巴吻了下来,粗暴的手顶着我的下颌,失去了往日的慢条斯理,只是近乎残暴地撬开我的齿关,舌尖缠住我的,带着野蛮的掠夺气息,霸道席卷得令人心悸。我紧紧抠着他的手无法呼吸,只能依靠他渡来的气息,整个人完全僵住。   “你要是敢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暴风骤雨过去,渐渐的,柔情蜜意的抚慰,轻啄慢舔,小心翼翼地收敛,将我的舌圈住,拢着我的腰,嵌入他的怀抱。   我有种窒息的感觉,心脏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身体变得虚软无力,连要推开他也忘记。楚晏枫将我两条瘫软的胳膊拽起,搭在他的脖颈之上,俯下头,又一次吻了上来:“你乖一些,我也能省心一些。答应我,不要一意孤行。”   他将晕乎乎的我放去床榻,盖上被子,抚着我的眉骨:“生命这么短,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隔绝好意、抵触真心上。图册你别再惦念,你领教过我藏东西的本事。安心呆着,乖乖听话。”   “快睡。”   我扯住他的袖子:“那你呢?”   “等你睡着我就走。”   “别走,其实我挺害怕的。”我往里挪了挪,“你陪着我。”   楚晏枫扶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楚晏枫躺在床上,隔着被子抱着我,温言道:“睡吧。”   我不安分地抖散被子,盖在他身上,回抱住他:“谢谢你,楚晏枫。”   我枕着他的手臂,抱着他的腰,楚晏枫的下巴正抵着我的额头,他说:“嘉漠跟我说过,他更喜欢小时候的你。如果遇不顺的事情,就会跑过去跟他哭诉。他说,现在的这个洛旖,却不太讨人喜欢。”   “怎么呢?”我仰头看他。   他梳理着我的发丝,答道:“现在的这个,太坚强,太孤独,他看着可怜。”   “那你呢?喜欢之前的,还是现在的?”   他低低轻笑:“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听话,我是不会嫌弃的。”   我作势要打他,但我们的距离太近,我并不能很好地施展开手脚。其实,自山抹微云的事后,我就有意无意地避开楚晏枫。我害怕见到他,害怕同他独处。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就想着要一个人寂静死去。我替他做好了我们两之间的最后决定,却从未问过他的意思。对他,不太公平。   楚晏枫或许是捕捉到我这一秒的失神,忽然握住我的手,他眼中是迷蒙的重彩,却莫名的炙热。我心中一顿,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按跌在柔软的被子里,即使隔着衣衫,还是能感觉到覆上来的身体微微发烫。   楚晏枫低下头,微凉的唇触到我的,然后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亲吻得更为深入:“铜板,我好像等不了成亲了,你若要恨我,就纠缠我一辈子吧。”   “好。”我并未闪避,只大方的看着他的眼睛。   他微微一愕,想是不明白我会磊落至此。   我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主动吻了上去,贴着他的眉骨。他的手渐渐往下,抚着我的脊背,粗糙的掌心沿着不安的弧线渐渐试探。   感觉到楚晏枫过于炙热的眼神,我心下一颤,这才想起来应该害怕。而此时,他暴露的犹豫不安是前所未有的脆弱,迟疑着执起我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我一惊,因为太烫了,还带着一股莫名的战栗,窜进我的手心。楚晏枫轻轻抵着我的额头,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尽量克制压抑,最后侧脸埋进我的脖颈。   纠缠之中,层层剥落的是无骨缱绻的衣衫,惶恐不安中,现出再无遮蔽的肌肤。他的心脏在我的掌心之下有力跳动,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急迫与炙热。   他把双手嵌进我的后背,微微托起来,唇齿相依,浓烈的感情侵入肌理,混沌不清像酒醉了似的。心头的火燃得愈发高了,绵密的吻从那细致的下颌一路辗转到锁骨。我等着被他处决,悬而未决的心因为他的进入得以安定。   我痛得蜷缩在一起,像一只缺水的鱼,一下被抛到云上,一下又沉溺进水里。在极乐与极痛之间,他将我的手指紧紧握住,不容我丝毫闪避。   晨光熹微,我眼帘翕动。楚晏枫鼻音浓重,将我纳入怀里:“累吗?再睡一会儿。”   我全然不似昨夜孤勇,有些反应不及。只抬手遮住楚晏枫的眼睛,说:“你,你不准看。”   他已经全然醒了,只低低轻笑,点着应允,淡然地说:“我去帮你拿衣服。”   他忽然伸手过来,替我将繁复的前襟衣扣对正。本该兵荒马乱的清晨因为他眼中细碎温暖的微光而显得安静平和。   楚晏枫将我的手握在手里,从背后环抱住我,眯着眼睛,说:“你要记住,你不是孤身一人了。”   我屈服于他的淫威,乖巧点头。   *   怪老头儿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一日,第二日的时候,他蹦蹦跳跳地跳了回来,说:“好徒儿,你们定亲的那块紫鸾暗玉呢?”   我一脸茫然:“那时候花妙娘将它扔给了我,但我憎恶它们没用,不知扔去哪里了。”   他顿时蔫了,整个人都没了生气,说:“我还以为,那宝贝会在你们手上。我去找了上官老头儿,他说能对付白山的法子就在那宝贝里头——那可不是块普通的石头,里头藏着绝世心法呐。”   我想,我和这两快石头还真是孽缘。它们救过我,将楚晏枫带到了我的身边,却也同时让我的族人深陷险境。我单方面遗弃它们,现在又有了不得不将其找回的缘由。   怪老头愁云惨淡。   楚晏枫却笑了笑,从袖袋里摸出样东西,摊开手掌来,问:“师父说的可是这两块石头?”   的确,就是那两块。我疑惑道:“那块凤石随我多年,我并未见到有什么奇特之处。真的有可以克制山抹微云的心法吗?”   楚晏枫也点头:“即算有,也难以速成。不过倒总比不试好。”   我将两块石头翻来覆去许久,并没有看出所以然来:“没关系,反正只有两天时间。白山或许会顾念旧情,愿意跟我谈谈。”   “洛旖,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是可以解咒的?毕竟我们血脉相同。”嘉漠忽然说。   我忽而抬眸:“阿哥,其实我一直有事瞒你。”决定坦白的那一瞬间无比轻松,“你其实,并不是我的亲生哥哥。”   嘉漠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忽而笑了:“为了保全我性命,连这样拙劣的谎话也编得出来。”   “不是谎话,我也是无意之中,听阿娘和阿爹谈及。他们发现我在门外,就希望我保守秘密。因为他们对你和对我是一样的,早已将你视若亲生。”   “你有什么证明?”   “你知道,沐曦灵岛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你和我。”我忽而皱眉,“我就是证明。”   “那我父母是谁?”嘉漠显然不信。   “你胸口的吊坠和随身携带的那只金环就是线索,其他,我知道的也不多……”   嘉漠显然不愿意接受事实,转身就走,我打算去追,却被楚晏枫拉住:“让他静静。”   我开始着手研究紫鸾暗玉,希望能参研出玄妙之处。可石头就是石头,终究不能开口说话。   楚晏枫面上虽不在意,装成浑若无事的模样让我宽心,但夜里我每每醒来,就见到他坐起身,在愁眉苦思,紫鸾暗玉被他握在手里——他依旧不肯放弃。   白天的胸有成竹、淡定自若不过是为了不令我担心。我没有戳破他,只同样假装不害怕。   这日,我正坐在石桌旁看书。楚晏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悠悠地道:“敢不敢跟我打个赌,赌输了的今日便去做饭。”   我眼也未抬,说:“我宁愿相信小乖会做饭,也不敢相信你会做。”   他没有理会我的抗议,只自顾自地说:“清悠来了,她说要去找嘉漠,你说她找不找得到?”   我索性将书放下,担忧地说:“我怕清悠会被他打回来。”   林中果然传来刀剑之声。楚晏枫笑道:“你猜是清悠赢,还是嘉漠赢?”   “一定是嘉漠赢,他现在需要冷静,清悠只怕会被打回来。”   “那我赌清悠赢。”   不一会儿,清悠收了剑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楚晏枫笑问:“谁赢了?”   清悠说坐了下来,喝了口茶:“他不愿与我比,处处避让,因为怕输。这样算,是我赢?”   楚晏枫附在我耳边说:“一个男人输给女人,只有两种情况。第一,心甘情愿地输;第二,技不如人地输。我看嘉漠已经属于第一种了。”他又说:“那你知道我输给你是为什么吗?我也属于第一种。所以,输了也不是真正的输了。饭还是你去做吧。”   虽然,对于楚晏枫的霸王逻辑我不敢苟同。但我依旧不敢怂恿他去做饭——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为这一家子人的性命负责的。我放下书,表示知照,去了厨房。   楚晏枫也跟了进来,他很自然地帮我撩起了马上就要掉到水里的袖子,云淡风轻地说:“铜板,我昨天无意中倒是发现了紫鸾暗玉的秘密。”   我没有去看他手握着的那两块石头,只是看着他。他的眼睛里还有隐隐的血丝。他这个无意还真的是很无意啊。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些心疼楚公子了,但我又不忍心戳穿他的谎言。故而只是点点头,“哦”了一下。   他看准了我没有得空的手来还击他,故而在我的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记,说:“凤凰磐涅,浴火重生。此言非虚。”   亏他狠得下心将这两块宝贝扔到火里。怪老头所说的得失得失,有失才有得便是这个道理吧。原来,这两块石头当中另有河山,只是上面刻着的不是什么心法,只是两句诗:人生百年,恍然如梦。肆意随心,方能不负。   我们仍旧没能勘破字里行间的讯息。我想:这或许仅仅就是一句简单的禅诗而已。传说中的蕴藏神力的石头,只是因为人们的口耳相传,才会变得隐秘而奇幻。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万能的武功和玄机。 第46章 局中之局   三日之期眨眼过去,等到真的要去赴约之时,我倒不那么害怕了。   传闻中的山抹微云,无人知其所在。我们按图索骥,终于找到入口。在谷口等候着的人是无暇,她依旧是一袭清丽的衣裙,见到我时,倏然一笑。她似乎对楚晏枫的出现并不惊讶,只静默地在前面引路,脚步犹疑,心事重重。   林中盘根错蔓,周遭雾气弥漫,灰灰蒙蒙、危机暗隐,似乎有无数窥探的眼睛,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走了一段之后,一方渡口逐渐显现。水面雾气浓重,拖沓杳然的白雾让我们所乘的扁舟无所适从,水面上白鸟嘶哑的叫声也无法破开这肆意弥漫的雾气。无暇缓慢地划着桨,浓雾渐次后退,船前挂着的孤灯似乎是这大雾之中唯一的火光。   楚晏枫握住我的手,说:“别害怕,我在这。”   “我并不害怕。”我冲他笑笑,“至少不会表现出来让你平白担心。”   扁舟划过浓雾,驶入一方狭窄的山洞,船一驶入,惊动了满洞的蝙蝠。它们扑闪着翅膀,擦着我的头顶、耳边而去。水面之下,似乎有蛰伏的水兽,陷入睡眠,只在水纹波动下,径自翻身。越往里走,水面越是平静,山洞低垂,空间逼仄,我仿若被黑暗渐渐蚕食了意志。   楚晏枫将手按在刀鞘之上,我知道他害怕突如其来的变故。此番我们深入虎穴,警醒小心才是保全之策。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行人,烂醉花间应有数。”黑暗之中,我听到有人在低低吟唱,是悔的吧,不然不会唱这首词,万人皆醉他独醒,可是偏偏醉不了。   眼前豁然开朗,我们已经出了山洞,猝不及防的光亮教我不能适应,迷蒙之中,我倒是见到了传闻之中山抹微云宗主,白山。他穿着一袭青衣,眸光淡然如山似雾,料峭入鬓的眉,却又泄露出他偏执强硬的心。看上去儒雅文质如书生,却又是个嗜血黑心的魔头。   他将落在棋盘上的目光,缓缓地转向我:“洛旖?”   此时船已经靠岸,我踏上坚实的地面,倏然抬头,对上他的眸光:“是我。”   他端坐在亭子里,捏着一颗棋子:“你的眼睛很像她。”   “我并没有见过她。”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了。”他怅然叹息。   “可你仍旧记得她,可见,她是你的刻骨铭心。”   “算是吧。”他在棋盘之上落下一子,“浮生若梦的诅咒,并不是那么好消受。我越想忘记,偏偏记得越清晰。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可以清晰地回顾,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辜负她,一步步远离她,一步步失去她。人呢,偏偏是不知足的,拥有的时候不珍惜,拿不到的却拼命想要。”   “你,为何毁去沐曦灵岛?”虽然时过境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境依旧不能平复。   “仇恨。”他微微笑了起来,令人胆寒的微笑似乎穿透我的眼睛,渗入骨髓,“沐曦灵岛是她的庇佑、她的退路,而我希望,她的退路只有我,毁去沐曦灵岛是为解咒也是为了解恨。”   “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是我不想悟,也悟不了。事情总是说得轻巧,真正落到你身上的时候,你便不会如此想了。他们可以一死解脱,为何我连忘记都不可以。日日夜夜受其煎熬。每天只要我一闭上眼,我将抹微推下高楼的场景便会重现。她流出来的血是真的刺目,她被眼泪侵染的眼眸亦是真的绝望。我想救她,想改变这场景,偏偏每一次都无可奈何,几千个日夜,都重复着这份绝望和无奈,深入骨髓,久久不能解脱。”   我轻轻嗤笑一声:“自己不得解脱,就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他人。”   “既然你品德高尚,愿意救苦救难。”白山挑了眉,“那牺牲你,换取我的安然,是不是可以呢——你们这些自诩良善的人啊,不过是满口假仁假义而已,真轮到你时,生死又岂能看淡”   我没想到白山如此诡辩,只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问:“尊重生命,是最基本的。我自然惜命,若这都不,又如何对得起因我而死的爹娘和族人?我愿意挽救你,不过不是以性命,而是希望你能够苦海回身,放弃屠戮世间的恶念。”   我闭了闭眼睛:“不过,你只怕满手血腥、病入膏肓,无人可救了。你觉得趋行于世孤独,无人挽救,又为何不问问自己为何孤独呢?你所有的自负来自你的自卑,所有的虚张声势来自你内心的柔软懦弱,所有的振振有词都是因为你心中满是怀疑。”   轰然一声,是棋盘碎裂。白山心绪不稳,经不得我剖问。他已经起令,命侧立身侧的云焱辖制住我。   云焱拔刀,眼见着刀锋一转,却倏然对上白山。   白山轻笑一声,并不动作,只任由刀尖架上脖颈:“我原以为你们敢孤身前来,勇气至少是不错的。现下看来,是我高估,以为里应外合就可以除去我?你们还有什么后招,我等着看。”   “白山,山抹微云的地形图我已交给武林盟主,武林同道们很快便会攻进来。这次,你只怕真的是时日无多。”楚晏枫抱着剑,墨色的眼睛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地彰显着临危不惧。   “哦,你确定那本图册无误,不会把你们的‘同道’引入歧路?”   我倏然看向云焱。他恍然摇头以示否定,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只听白山继续说:“你们的筹谋虽好,可惜我早就洞察一切,你们终究是棋差一招。那本图册,被我掉了包,已是半真半假,你们的人进来,只怕会折损一半。我也正好用此机会,与江湖之中所谓的正道切磋切磋,看看是不是有可以破我奇门遁甲的天纵奇才?”   听到这里,云焱握剑的手已经有些不稳,白山却眉眼冷峻,依旧不动如山,转而同云焱说:“我知道你早生反意,不过碍于‘天煞’之毒不敢反抗。如今毒解,你便图穷匕见,可见我平常对你的悉心教导都付诸东流,不够沉稳、不懂按捺。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我抽出短匕:“即算你识破了又怎样,今日,你只怕终究逃不过一死。”   我挥匕而下,哪知道真力一荡,匕首突然断裂。我被反伤,碎裂的刃尖埋入我的右腕,我强忍剧痛,被掴到一边。而云焱手中之剑亦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他以匕刃挑落,遁入山石之中,发出轻颤之音。   白山的武功,强劲霸道如此?   白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原以为你们几个小朋友能想出些新花样,即算不能,吃里扒外、暗中下毒的这些伎俩也该高级些,没想到如此不入流。你师父以为解开‘天煞’就再无后顾之忧。我山抹微云全是像云淼那样不知好歹的反骨?你们喂来毒-药,我会一无所察?在你们眼中,我如此纯善无害吗?”   “你如何察觉的?”师父给我的信中曾经提及,山抹微云的教众因为“天煞”之毒所以为控制,为了帮我寻找一丝生机,她亲自以身试毒,七种毒-药的配制顺序,她都一一遍尝,毒-药加解药,来回折磨,她虽然解了“天煞”,身体却熬不过了——她以为,这样可以给我寻得一线生机。   白山眯了眯眼睛:“一半推测,一半实锤。你们之中,有人站在了我这一边。”   楚晏枫过来握住我的手,不肯松开。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很害怕。我们的底牌不过是给山抹微云之中受控制的人解毒、倒戈而已,现在底牌失效,或许,是该酣畅淋漓、光明正大地大战一场了。   白山居高临下,直接切入主题,问:“浮生若梦在哪里?”   我将随身携带的卷轴抽出,握在手中:“我可以留下来,也可以将卷轴给你,但前提是,你放了其他的人。”   白山笑了笑:“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谈条件。洛旖,你的族人都已死去,你多活了许多年,已是难能可贵,如今欣然赴死,也不算太亏。”   无暇忽然挡在我面前:“你说过,不伤她的。”她的声音因蛰藏已久而显得悦耳空灵,却一字一句划痛我心——原来是她泄露了我们的计划。   “你觉得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吗”白山忽然笑了,万分阴蛰,“我不喜欢背叛,这一次你能够迷途知返,我很欣慰,但你希望以你一个人的迷途知返,换取所有人的性命,这样的买卖我只赔不赚。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后顾之忧,而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存在。”   无暇固执地挡在我面前,她的眸光落到云焱身上,说:“对不起,洛旖、云焱,我的母亲姓唐,我的父亲姓白。无论我怎样恨他,我都是他的女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们计划是我泄露的,今天,他若要杀你们,必须先杀掉我。”   云焱目光偏折,我完全读不懂他的表情,他只斜勾起唇角:“原来你竟是他的女儿?我云焱何德何能,居然劳烦宗主的女儿一直伺候在身边?”   无暇隐隐地落了泪,却一字未发。   “焱儿,没有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的,你不必怪她。”或许是无暇阻拦,白山并不着急动手。他忽然坐回亭子,抚着胸口咳嗽,殷红的血迹从嘴角渗出。看来,所谓的“浮生若梦”将他折磨得不轻。   我知道选择权已经不在手上,故而说:“我留下可以,你放过他们。”   楚晏枫握紧我的手,淡淡地说:“铜板,云淼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留下你,好似是最后一套方案。”   白山起了兴趣,说:“哦我早就听说殷玉城的少城主年轻有为,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指教”   “前辈好似对棋艺颇有研究,我们就下一盘棋吧。若前辈胜了,我陪着洛旖留在这里;若我赢了,前辈便放我们离开,再不相扰,如何?”   白山笑了笑,道:“你战书下得如此明白清楚,我若不应战,倒也说不过去。请——”   两个人落子的速度都是极快,我只看得胆战心惊。高手对棋,拼的不仅仅是谋略,还有武功。棋盘上银光飞走,我知道他们在拼内力。白子严谨,黑子孤勇,初初一看,胜负难分。   楚晏枫落下一子,淡淡一笑,说:“前辈肯与我对决已经是赏了楚某一百分的面子。可是前辈,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另有目的?”   白山依旧是处变不惊,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知道运用五灵阵法,抑制敌人的长处,隐瞒自己的短处。我知道你下棋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等到天时地利,让我的阵法失去效力,顺道将那些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带入山抹微云……的确有些本事,可以陪我玩玩。”   楚晏枫捏着棋子,将落未落,他在思索下一步应该如何走。   “可你怎知我不是在故显空门,来一招请君入瓮?”白山的口气倨傲无匹,“这棋局本就不是为分胜负而下,现在他们已经进来,也就没有再下下去的必要了。演出到此结束,诸位远道而来的英雄豪杰不如现身招呼。”   白山站起身来,看着寂静无边的山谷,眼波微澜。   天下英雄,尽汇山抹微云,百叶扁舟从狭长的山谷之中驶入,可惜如白山算计,折损了大半。   “看来武林中人也全不是草包,至少还是有人,可以破除我的阵法的。”白山捋须而笑,“只是可惜,我早已在这峡谷之中埋了火-药,大家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不过一招请君入瓮,就可消灭大半武林精英,再无力量可以和我山抹微云抗衡,哈哈哈哈。”   我一阵心惊后怕,只觉得那棋盘肯定另有机关,可供白山临时隐遁,此时只有拖住他,才有一线生机,可是,如何拖?   我握住“浮生若梦”的卷轴:“白山,你若可以答应保全其它人的性命,那这卷轴我可以交给你。若是不,我就将它撕碎,只怕你这一辈子,都得活在咒怨之中,慢慢悔悟。”   “且慢,洛旖。”   我循声而去,见到嘉漠独独立于扁舟之上,如鹤立鸡群,风华不可遮挡。才两日不见,我却觉得嘉漠似乎成熟许多,我原以为他纠结于身世,不愿再来见我,却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第47章 白云苍狗   他襟袖翻飞,骨如刀削,神色冷峻,虽立于水上、处于下位,却用怜悯的眼光看着白山,忽然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并没有中过‘浮生若梦’,你只是逃不过自己的心结?”   听到这句,白山闭了眼睛,他倏然抬眉,眸中凶机毕现。嘉漠轻踩水面,移步幻影间已至近前,他握着一枚金环,撒开纤长的手指,金环在丝绦的牵引下将落未落。一枚通体橙黄、质地温润的金环出现在眼前。   “宗主或许记得这个?”   白山已经定住,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枚金环所吸引,良久才将眸光移到嘉漠脸上:“是你?试剑大会上我赠出夙玉剑的年轻人。你从何处得到这只金环?”   “自幼相携。”嘉漠的回答简单明了,却教白山呼吸起伏。   “抹微是你什么人?”   “应当算是我生母吧——虽然我和她缘分浅薄——且,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嘉漠的眸光淡淡地落在别处,“经洛旖提醒,我才知道自己身世成迷,想起来应该翻查下旧物,探查一番。说来好笑,我的那些旧物,不是遗失在沐曦灵岛灭族的那一日,便是葬送在了青鸾峰的大火之中。拜你所赐,我前缘渺茫。”   “不过昨日,我无意中翻查,却发现这枚玉佩令有玄机。你或许,可以认得我娘的字。”   他按动玉佩,竟出现暗格,掉出一封羊皮卷。   “需要我念给你听,还是你自己看?”   白山接过羊皮卷,逐字默念,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讯息。我却觉得恍然,难怪——父母独独收养嘉漠,正是因为他是抹微的孩子啊。我隐约猜到一些因果,在见到白山嗤笑癫狂的表情轮番上演之后,更加确信了我的猜想。   一切,不过只是心结而已。如若将这场浩劫剖开来看,也不过一场粉墨登场的闹剧。即算我血祭,白山只怕仍旧活在悔悟中,他仍会再次以杀戮寻求内心的平和,循环往复、愈演愈烈。   读完信笺,白山恍若换了一个人。   “你是……我的儿子?”白山牢牢握住信笺,他眼中的恨意已经消解,在癫狂的嗤笑之后,眼中竟然含泪。   “我希望不是。”嘉漠将眸光移开,“谁会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魔头,你——令我很失望。”   “不过我没得选。我娘的信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她是用了‘浮生若梦’,不过是用它来保全我的性命。至于你的夜不能寐,多半源于心结。”嘉漠轻嗤,“我希望,你可以苦海回身。”   嘉漠的话倒是与我的猜测不谋而合。多半是,抹微决定回沐曦灵岛,在途中发现自己支撑不住,她怀着身子,因为跌落高楼,孩子九死一生。她用了禁术,以自己的性命,来延续嘉漠的性命。所以之后,踪迹难寻。   而白山,因为痛失所爱,又天生阴鸷。将自己悔痛煎熬归因于“浮生若梦”。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前缘孽海,悔悟不能,以为通过武力与杀戮,可以得到圆满。却终究是走错了方向。   “的确是抹微的字……原来她之于我,全无恨意……她为何不恨我呢?”白山跌跪在地,衣襟之上赤血殷然,他双手攥成拳头,身体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随后头垂得更低,一口血又吐在地上。   积郁多年,如今郁结攻心。抹微生前最后一丝意念凝成的信笺得以昭示,白山一直以为她恨他,可是,抹微并没有。   他以为抹微开启咒术,以生命为祭,只是为了报复他。所以,他便也用他的一生来恨她。他毁了唐家堡,毁了沐曦灵岛,毁了一切伤害她、庇佑她、与她有关的东西,甚至,毁了他自己。他以为,这样便可以报复抹微离开他,或者说,报复他自己曾经做下的错事。   而抹微早已看淡,她将一世的爱恨辗碎成为对于新生的期许。她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嘉漠的新生。而白山,偏执了半世,全是错的。他以为自己逃不开抹微的诅咒,却不知道,诅咒他的人其实是自己——他的夜不能寐,源于心结。   然而,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   是非对错,不好评说。   白山静静地将浮生若梦展开,那幅画此时已经幻化成为跳跃的水波。白山毫不迟疑地割开自己的手腕,他殷红的鲜血混着跳跃的水波,融成一个诡异的紫色光圈。   那副画倏地弹出一个幽蓝色的光波来,将我们阻隔在外。   他的前半生,用来爱她;他的后半生,用来恨她。如今,他的执念已然消逝。生无可恋,遂选择了用毕生修为,毁去这让他执着一世的物什,也不枉他一梦一生。   这世上,再无白山,再无抹微,也再无浮生若梦。   兵不血刃之中,山抹微云节节落败。我们安然走出山谷之时,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于嘉漠是否圆满,他装成若无其事,只挥手拍拍袖上的浮尘,说:“他终于得以解脱了。”   但我看到他清淡眼眸之中暗藏的忧愁,与痛失亲人的无暇如出一辙。   山抹微云分崩析离,江湖之上大多是拍掌击节的。善恶如此分明,也无人去在意他对于抹微的那份爱恨之心。如果人心也如史书之上的是非对错那般好辩,那世界只怕会色调单一。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几月之后,江湖之事已经黯淡。我和楚晏枫的婚期被提上日程。   兵荒马乱的筹备之中,殷玉城喜庆繁忙。作为准新娘,我除了绣嫁衣之外,并没有被安排其他的活计。可绣嫁衣,委实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楚晏枫有定期来检查工期,每每看到我穿针走线,他总提心吊胆。他说:“我还没有见过哪个姑娘刺绣的针法用起来像剑法。”   我挑眉,说:“现在你见识到了。”   我的针法实在鬼斧神工,他的担心也是很有道理的。一日,我终于用绣花针自残成功了。楚晏枫托着我的手,将我的伤手包扎成了个包子。   我举着累赘的包子手喟然长叹。楚晏枫便将这绣嫁衣的活计顺水推舟地转交给了楚阿娘。   我问他:“为什么虚张声势,绣花针的口子又不碍事,我可以继续。”   他扶着额头:“我害怕你再绣下去,这婚期就得推后。而我不想再等——等来等去,恐生变数啊。”   我问他:“什么变数?”   他只笑,抵着我的额头:“我怕你移情别恋、见异思迁。”   我觉得自己不大有这样的倾向,但觉得楚公子话有些旁敲侧击的味道。但我暗忖,觉得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对象。   一日,楚晏枫正在一边亲自抄摹喜帖,一边与我商量要请哪些宾客。   我说:“我的朋友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二狗子、妩媚夫妇,然后就是清悠、清韵姐妹。云焱可以勉强算一个,如果他愿意来的话。”   “你最近有云焱的消息吗?”   “没有。不过听说无暇一直跟着他,我挺放心的。”   “人家的心上人,你操什么心。”楚晏枫淡淡地望过来。   “不是你在问吗?”我跑过去帮他磨墨,“其实,我觉得上次上街,我好像见到一个很像云焱的人。不过他孤身一人,没有无暇跟着。所以又,不太像……”   楚晏枫用毛笔敲我的脑袋:“少胡思乱想,用心。”   喜帖写完,我百无聊赖,索性缠着楚晏枫带我出去。他坦然答应,说:“原来想自私一下,但我偏生大度。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到他之后,你最好收敛一下你的笑容,因为,我会嫉妒。”   “谁?”我兴致勃勃,“有人会让自恋狂楚公子自惭形秽?我倒是要见识见识。”   “见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楚晏枫眉头一挑,笑得大方。   今日恰逢十五,街上人流涌动,花灯面具糖人,人物繁复,教我移不开眼。我握着楚晏枫的手,闲庭信步,穿梭在人潮之中,有人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爱一个人的时间也是一样。   人群之中,我倏然剖出一抹白色的影子。瞬间,挪不动步子,也移不开眼睛。   他,依旧一袭白衣,恍若初见,我神思恍然,只庆幸他此刻鲜活的笑容。感知着楚晏枫手臂传递过来的热量,我知道这不是梦境。但我没有忘记楚晏枫的叮嘱,我记得他说,要我收敛笑容。   我看向楚晏枫:“他还活着?”   我身侧之人点头,他眼中的笑意如星光沉淀:“很好,表现不错。”楚晏枫托着下巴,大方地松开我的手,说:“我允许你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只是,别忘了我在这里等你。”   我咬着嘴唇,看着故作大方的楚晏枫哑然失笑:“虽然你大方是装的,但我真的很感激你。不过——我好像更喜欢小气的楚晏枫。不会很久,你等我回来。”   我走到云淼身边,并未走远,始终保持自己在楚晏枫的视线之内,我不想让他平白担心。   “你还活着,真好。”   “大难不死。”云淼笑了笑,眼中真诚流泻,“阴差阳错被一位世外高人所救,我好像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对不起。”害你受苦。   “不必。还没有恭喜你。”清风将他白色的袍子和发丝吹得肆意翻飞。他背对着我,淡淡地说,“一直以为如果你对我的误解消除,我们或许可以走到一起,可是此生,我们好像缘分不够,始终步调不一。”   “我买了一坛最好的酒,恭贺你成亲。希望你可以收下。”   我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成一句:“谢谢。”   谢谢你还活着。   一时之间静默无语,只风声呼啸。   我挑开话题,问:“云大哥,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也许会去南疆,听说,我们的家乡是那里。或许,我们的父母尚在人世也莫可说。”   “这样很好。”你今后的日子会潇洒坦荡,你会遇到想一起轰轰烈烈的人,或者是平平静静共度一生的人,一定会,和我一样幸福。   时光仿若回到初相见的那个时刻——他依旧是那个心无旁骛的白衣公子,不过轻描淡写的拔刀相助,在彼此生命中留下浅淡印记之后,再孑然而行。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收回目光的同时,他清冷如月的眸子落在了我曾经站过的地方。   我回去找楚晏枫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对上我的眼睛,淡然一笑。他一把将我拉上马车,说:“我早就想要同云淼一教高下,你若再不回来,我就找他决斗去了。”   我被他逗笑了,眼里蛰藏已久的泪光此时都掉了下来。   他吻了吻我的眼睛,说:“铜板,婚期可不可以提前?”   “不是就在明天吗?”我反问。   你不必打动我,我已足够喜欢你。   这一定是上天的美意。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患者终于完结~~ 修修补补好多天,最后结尾仍旧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但也是时候划上句号了。 毕竟,处女作永远是拿来当黑历史的,下一本会更好。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虽然点击惨淡、收藏稀薄,但你们能从万千的文当中找到我已经是十分不易了。下面会开始另一本《此间迷藏意》,如果喜欢,希望你们可以持续关注~~ 一定一定,会比这一篇更好。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暗恋成痴】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